林翘心头猛然一颤,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
她等着他说下去,可他显然并不愿再多聊,他把手里的首饰盒递给她,对她说:“打开看看。”
林翘边接过来边问:“什么?”
他笑说:“看看就知道了。”
林翘笑着瞥他一眼,臭德行,还卖关子。
她打开看,那瞬间真有闪瞎眼的错觉——一只玻璃种翡翠镯,晶莹剔透,莹润泛光,彷佛一块无瑕的玻璃。
林翘不太懂翡翠,但并非一点不识货,这手镯不仅成色好,还是宽版轮胎。
她甚至没出息到不敢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只结结巴巴问道:“看起来很贵的样子,多少钱买的?”
江嘉劲轻描淡写:“上周参加慈善晚会,恰好看到这个,你不是正迷信,送你戴着玩。”
“所以多少钱嘛。”林翘还是问。
“六百多少来着。”江嘉劲想了想,又道,“记不太清了。”
林翘顿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嘴上凶巴巴地骂她迷信,可她再迷信,却也没有拿六百多万买一只镯子,他倒好,挥霍无度。
她转头与他对视,这样沉默三秒,才道:“江嘉劲,我想我不能收下它。”
“……”空气变得死寂。
江嘉劲不知道林翘的拒绝意味如何,只是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压不住的恐慌。
这一年来,她要对付舆论,他亦在商场厮杀,两个人相处时还和从前一样,但每每分开,他总觉得心里没有着落,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的眼眸黑白分明,细看却好似盏盏鬼火在瞳孔里漫无目的地飘摇,他笑:“你不是常常骂我江扒皮,我大方一回,你倒忸怩起来?”
林翘盖上了盒子,沉默许久,才抬眸撞进他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和许多年前一样,经历了大红大紫,滔天的恶意与攻击,她还是有那样一双灼亮而倔强的眼睛。
她字字清晰,说道:“江荣先告诉我,我这一年的事业动荡,全然出自他的手笔,而过去仅是警告而非真正的处置,如果我不离开你,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你想过吗。”
江嘉劲的瞳孔里恍惚着令人疯狂的隐忍,他没有回答她的提问,但她肉眼看到他身上的不安,他甚至是板着脸的,冷漠的,无情的,可她就是看得到他的不安。
她继而又道:“他希望我们分开,大可以直接对你提要求,可他为什么要找上我,必然是早就找过你,而你没能给他满意的答复,是不是?”
江嘉劲的心脏骤然一缩,她果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看得好准,讲得好狠,丝毫没有遮蔽躲藏,把事情摊开来,放到太
阳底下晒。
他想起一周前,那场慈善晚会过后,他在宴会厅后的贵宾间里见到江荣先。
江荣先对他说:“雷家的女儿雷舒然今年从美国回来,你们抽个空见一面,把婚订了吧。”
雷家的独生女,他见都没有见过的,就这样轻飘飘地成了他未来的妻子,他当然不肯,只道:“我暂时没有结婚的想法。”
江荣先看他一眼:“难不成你舍不得那个戏子?江嘉劲,江家往前倒数一百年,也找不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孬种。”
他邪佞嗤笑:“这没出息的孬种,偏偏是你生的。”
江荣先气得拿拐杖打他,扬言道:“江嘉劲,你如果还有一丝一毫骨气,最好放下你的七情六欲,女人是用来玩的,不是用来爱的!这身家性命,千亿帝国,你要是不要,全在你。”
江嘉劲头一次收敛了脾气,没有回怼,亦未屈服。
过后他没有再听到雷舒然的名字。
然后就是今日,他没想到江荣先竟会找到林翘。
她都这样坦荡,他若继续闪躲,岂不是太过丢脸?
江嘉劲终于点头:“江荣先这个老古板,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玩棒打鸳鸯那一套。”
果然,林翘料想得没错。
她始终直视着江嘉劲,没有任何保留,直接表达出心中思量:“江荣先在意的是什么?江家的体面,扶摇的资产,你的后母和姐姐们,你,还是他自己?我不知道,想必连你也摸不清。但他现在还肯插手你的事情,就说明,你还没出局,还有希望。”
江嘉劲目光微闪,动物般敏锐地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既然有希望,你就该拼尽全力去争去抢。而我,我本不该卷入你们父子的斗争,因为我本身就没有真正跟了你,既不是你的情人也不是你的爱人,我不该成为炮灰。”
这话清醒到残忍,像一记快刀,快速落下,鲜血狂飙而出。
江嘉劲感到痛,亦感到痛快。
如果换一个人说出口,江嘉劲势必会认为,对方是一个在威逼利诱前临阵倒戈的小人。
可林翘不一样。
她太坦荡。
她甚至直白地告诉他:“江嘉劲,我还没拿影后,也还没红过瘾呢,我还得继续往上走,继续红下去。”
她这样讲,似乎觉得意图太过明显,又弯唇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沉溺于美色的男人,不过还好,我也不是那种颠倒众生的长相。”
“你怎么不是?”他道。
她说了许多话,他一声没吭,直到这一句,他脱口而出。
她本意是想说,我没有那么不好舍弃,而他坚决否定这一点。
这样坚定的偏爱,她本该沾沾自喜,或者受宠若惊,但这瞬间,她只感到自己心如磐石。
是又怎么样呢……林翘想,她进这行是为了功成名就来了,可不是为了嫁入豪门。
她把那只昂贵的镯子重新塞回他的手里,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想顾左右而言他,江嘉劲,分开就分开吧,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我们谁都不能拖累谁。”
“……”
江嘉劲想要争夺扶摇的资产,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看着那张日渐枯槁的脸,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自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他的仇恨便疯长成参天大树。
后来成立扶摇影业,他在商业上摸爬滚打,一点点扶持自己的力量,心中的执念,除了那唾手可得的,本该名正言顺属于他的权力,还有杀母之仇。
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性子桀骜,想的是有朝一日能把碍眼的人清扫出门,至于家产,不过是江荣先的臭钱,他从未真正看得起那些数字,更不屑拥有。
他不想输,不为万贯家财,只为争那一口气。
可如今,商海沉浮,几番争斗,今日之人已非昨日。
他当然要那万贯家财。
江家迫切想要儿子,不正是想要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唯一有资格的继承人?
一个情妇带着两个女儿登堂入室,自以为上了位,害了命,便认为可以谋财?简直痴人说梦!
江嘉劲什么都考虑得清楚。
唯有一点变数,便是这原本可以轻易付出,如今却想牢牢攥在手里的一纸婚书。
在这争夺之中,要付出什么,他从前根本不会在意。
本就是光着脚的孤家寡人,这个世上有什么是他在乎的,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关头,偏偏有这样一桩难题摆在眼前。
林翘坦率,理性,强大,豁然。
她所说的种种,全都直切要害,没有半句废话,与之相比,江嘉劲倒成了那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真的沉默了很久很久,在这漫长的沉默中,他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你有爱过我吗。哪怕一丝一毫,你有过吗。
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像一个雾霾天。
他把她退回来的镯子紧紧握在手里,摩挲几下,才道:“是我没有能力留住你,没能力护住你。”
这是一句落寞的话。
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对于江嘉劲这么骄傲的人来说,无异于抽筋拔骨。
可林翘听在耳中,却察觉不到他有丝毫的窘迫。
他似乎并不落寞,并不失意。
这句话更像是已经接受了某种事实,理性地讲出一句彼此都懂的大实话。
他第一次喊她的单字:“翘。”他这样唤道,“我们分开吧。”
好像被冷风扑了眼睛,林翘睫毛狠狠颤了一下。
他的话,在她的情理之中,更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果断。
她感到十分讶异,他居然一点也不会生气吗?不会恼她逃得这么快,连挣扎都没有。
甚至,她讲出“分开就分开吧”的时候,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白眼狼。
江嘉劲像在沉思,又像在放空,这样告诉她:“我如今腹背受敌,无暇抽出精力照顾你,而你跟在我身边,早已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离开我,对你是一种保护。”
他果然还是考虑她的。
林翘这样想,几乎有些泪意逼上来,与他对比,她还是更残忍的那一个。
他接着又道:“如你所说,江荣先既然有意让我和江嘉丽斗上一斗,我就还有希望,既然有希望,我势必要抓住机会。在他眼里,连放弃一个女人都做不到的人,何谈狠下心来稳住一个商业帝国,那么我就舍弃你,让他看一看我的冷酷无情。”
讲到这,他目光深邃似海,竟轻蔑一笑:“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江荣先斗,其乐无穷。”
林翘心中一凛。
她够狠,够绝情。
他又何尝不是?
他才不是听到她要离开他,就会发疯的男人,就算是,也分得清楚局势是不是允许他发疯。
可林翘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气我?”
他们的观念一致,可同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与他口中说出来,各种意味却是完全不同的。
无论如何,她的理智都显得过于冷漠。
他到底是她的伯乐,而她却只顾自己,在他风光时,她怡然自得地享受他的恩惠,他一旦摇摇欲坠,她分分钟与他割席。
不说情意,只说道义。
她不道义。
江嘉劲伸出手轻轻捧起林翘的脸,灼热的温度自手心烫过来,令她心脏后知后觉地漏跳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