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你没去过二连浩特,皮夹克的事我一下子也没办法跟你说明白。”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娄德裕低着头不看谷翘:“是我拖累了你,爸对不起你……”
“你以后对得起咱们家就行了!”谷翘狠咬了一口饺子,“爸,你这饺子包得真不错。”
出发前一天,谷翘特意去理发店剪了短发。她知道长发就跟耳环项链这东西一样,不光显眼,还多了攻击目标。头发一被人拽住,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去二连浩特这天,彭州几乎没认出谷翘,她戴着顶羊剪绒的帽子,穿着军大衣,踩着一双运动鞋。彭州看背影开始还以为是跟车的,他问娄德裕:“娄叔,谷翘呢?”
谷翘回头,她因为把大波浪剪了,短发把她的脸衬得很小,而她一双眼睛则被衬得顶大。她眼睛里含笑:“认不出来我了吧!”
第79章
◎二连浩特◎
谷翘一到二连浩特并没马上卖皮夹克,她还不了解这里皮夹克最近到底是什么行情。她之前坐火车来过二连浩特一次,回程路上被人给割了包,钱是一点儿都没赚到。这次来她远比第一次来要谨慎。
关于一件皮夹克在二连浩特到底能卖多少钱,谷翘所有信息都是从同行那儿听来的。同行给出的信息,谷翘现在觉得不能全信。之前租车来二连浩特卖皮夹克的,或者为了减少竞争对手,或者防止别人眼红,故意把价格说低了也不一定。
谷翘把看顾皮夹克的任务都交给了德裕和彭州,她一个人抱着五件皮夹克就去了易货市场。
边境城市的风仿佛也比别处的风硬些,谷翘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眼角皮肤也感到了寒风的凛冽。街上几乎看不到红夏利和黄大发,她看到的最多的是一款嘎斯69的越野车。
今年二月以来,不少人从报纸上嗅到了进一步放开的消息,不到一个月,来二连浩特跑生意的人比过去半年还要多。
这个临近马路的以货易货市场是去年才成立的,基本是中蒙两国人在这里进行易货交易。来市场的蒙古人除了带他们本国特色的呢大衣和毛毯,剩下的都是从俄罗斯进来的货:望远镜、照相机、手表、西施餐具、咖啡……他们来这里,是想用这些商品换中国人手里的衣服鞋子皮包。
谷翘一走到市场,一个蒙古大叔见到她怀里的皮夹克就抢着和她交流。谷翘来二连浩特之前,为了和蒙古商人交流,恶补了几句蒙语。谷翘还没说出她准备好的蒙古话,蒙古大叔已经跟她说起了简单的汉语:“皮夹克,有?”大叔抖搂着自己摊上的呢大衣,“一换一。”
谷翘拿手去摸呢大衣。虽然猪皮夹克耐造保暖,但到底粗糙了些,完全没有呢大衣看着有质感。
谷翘摆摆手,尽力使用大叔能听懂的汉语,她指着皮夹克说:“这个一。”又指了指大叔的皮夹克,“这个二。”
轮到大叔摇头,继续重复:“一换一。”
谷翘指了指大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多少钱?”既然大叔想用一件呢大衣换她一件皮夹克,那他说的呢大衣价格不论真假,一定是这里猪皮夹克的真实价格。
大叔掏出计算器在上面输入了个数字。
谷翘心里一惊,原来在这里皮夹克能卖的价格比她想的还要多。她笑着摇摇头,抱着皮夹克往前走。大叔追上她,在她眼前晃了晃机械手表:“这个,和这个。”
谷翘在大叔的展示下把这块俄罗斯生产的机械表欣赏了一遍,她仔细回想了一遍骆培因的手,这款表带在他手上大概不错。
谷翘用一件皮夹克换了一件蒙古呢大衣和一块手表。大叔还想换她剩下的皮夹克,隆重给谷翘推荐了他的毛毯,谷翘连比划带说话:“等我要走的时候再看。”她给了大叔一件皮夹克,却没把蒙古呢大衣和手表带走。
谷翘此时已经熟练地使用双手比划了:“先放你这里,再过一个小时我再来拿。”现在她承受得起一件皮夹克的损失,如果能用一件皮夹克看清一个人到底实不实诚,倒是很值得。
告别了大叔,谷翘继续带着她的皮夹克往前走。因为她手里的皮夹克,她几乎成了整个市场最受欢迎的人。她从头走到尾,心里对皮夹克在二连浩特能卖的价格有了数。从尾又走到头,刚才那大叔还在等着她。谷翘接过大衣和机械表,又拿皮夹克换了毛毯。她看中了这蒙古毛毯,准备离开时多进一些,带回去一定不愁卖。
拿了毛毯,谷翘递给大叔一张名片,连比划带说:“我也卖皮夹克,如果想买,”谷翘指了指市场的东北方向,那里是边贸交易的聚集地,“去那里找我。”谷翘在计算器上打了一个数字,那是她新给皮夹克定的价钱。这是谷翘在市场里发放的第十一张名片。
谷翘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作为小礼物送给大叔。她听彭州说,现在东欧一切轻工业制品都很短缺,打火机圆珠笔指甲刀都成了稀罕物。谷翘不知道这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国家最近怎么变成了这样,但她来之前也让娄德裕去采购了这些小东西。她也不知道蒙古大叔对打火机稀不稀罕。
大叔对这个小礼物的感谢完全超出了谷翘的预计。
谷翘来易货市场带的都是皮夹克,回去的时候这些皮夹克变成了蒙古呢大衣、手表、毛毯、望远镜……
回到旅馆,谷翘把呢大衣给了娄德裕,又把一些小玩意给大家分了。
彭州本来还在担心谷翘,虽然在市内活动一般不会出什么事,但人生地不熟的,他也心里捏把汗。此刻看到谷翘带着这么多东西回来,担心化成了气愤:“你可真是有闲情逸致,这会儿还有心情去换东西。我嘴上都急得上火起泡了,你倒是一点儿不急。别忘了咱们来这儿的正事儿啊!”
娄德裕接了女儿的呢大衣,马上招呼谷翘道:“赶快吃饭,就等你了。”在谷翘的安排下,娄德裕负责这一路的伙食。开车跟车卸货都是体力活儿,不吃好根本都盯不住。
谷翘把她新定的皮夹克价钱跟彭州一说,彭州几乎怀疑谷翘想钱想疯了:“定这么高,有人买吗?你这可比别人高二十块啊!”
“你说我比谁高二十?”
“老张去年拉货到二连浩特,撑死了一件就卖一百三。”
谷翘微笑:“边贸生意要想赚钱打的就是一个信息差。人家凭什么把冒着风险搞到的信息告诉你?而且说他赚的比你想象得多,是嫌竞争太少,想让你跟他抢生意?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告诉你的是真的,你怎么保证他说的就是对的?不过你现在要真卖之前老张跟你说的价,老张没准会恨你了。你把价格压太低,下次他做生意就没那么容易了。”
彭州把谷翘说的话反刍了一遍:“可是这个价你真确定能卖出去?”
“你等着瞧吧!”
来买皮夹克的几乎都是蒙古商人,他们要把皮夹克卖到俄罗斯赚差价。谷翘来之前就让蒙语翻译给自己的广告牌加了一版蒙语,这个广告牌是她特地制作的。此时广告牌立在皮夹克旁边,比谷翘本人还要高一大截,非常醒目。
来买皮夹克的商人一看到广告牌,就都往谷翘这里奔。他们不是论件买,而是论捆买。购买量大的客户,这边谷翘跟人谈好生意,娄德裕已经准备好免费打包了。娄德裕穿着谷翘给他的蒙古呢大衣,在一旁低头打包,多雇一个人多花一份儿的钱,他不愿意外人把这份钱挣了。
皮夹克不到两天时间就都卖完了。等皮夹克全部卖完,彭州真正佩服起谷翘来:“你怎么知道这个价肯定能卖得出去?”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好意思赚你的抽成吗?”谷翘说这话的眼睛很亮,连眼里的血丝仿佛都有了光彩。她是这里拿主意的人,自然得表现得比谁都镇定。但是来这里的每一天,她总是被噩梦惊醒,醒来下意识地去抓手边的弹簧刀。
回京之前,谷翘又进了一批毛毯。德裕也收获颇丰。他之前带了一千二百块钱进京给谷翘,挣的钱都还了债,家里也需要用钱,他也就只能带这么些。谷翘也没推辞,当是德裕的投资,不过她还是给德裕留了两百块。用这两百块钱,德裕买了清凉油打火机指甲刀圆珠笔二锅头,他听说俄罗斯人就爱喝二锅头。这些在易货市场换了德裕觉得会在乡下卖得俏的东西,还有他要带给家人的礼物。其中换的礼物里还有一个绞肉器,德裕没想到世间还会有这种东西,准备带回去也让谷静淑见识一下。
返城路上的空车并不比满载货物更安全。从二连浩特返回的空车一看就是卖了货才回去的,卖完货人身上难道能没有钱吗?更何况货车本身就意味着钱。
货车离开二连浩特时,四周又是茫茫的一片。
一共四辆车,谷翘坐在第一辆。谷翘上了车马上又回到了警惕状态,她随身带了弹簧刀,货车上放着钢管和斧子。她的眼睛一刻都没闲着,一直在盯着前方路况。
车子一直向前驶,驶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段,前方横亘着一块大石头。
谷翘下意识叫道:“别停车!”她说话时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已经听说过不止一起劫匪在路上设置路障,等司机停车下来,一窝劫匪蜂拥而上,抢货是其次,能保住命都是好的。
第80章
◎没事◎
司机猛踩油门,货车冲出去,谷翘的眼睛始终睁着,石头直接被撞出十米多远。虽然是白天,溅起的尘沙和还没散开的淡雾融为一体,货车大灯煌煌亮着,谷翘紧紧盯着前方。
石头滚走了,前方路上又出现了钉板,司机急转弯擦边从钉板绕过去。
谷翘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强有力地跳动,在这心跳声中,她隐约听见了玻璃爆裂的声音。她问司机:“是哪里玻璃碎了?”
司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穿过路障:“没听见啊。”
然后是一个声音破着嗓子喊:“没事儿吧!”
谷翘听到娄德裕的声音嚷道:“没事!”这声音直接从娄德裕跟的第四辆车传到谷翘耳朵里。
谷翘的眼皮随着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直到他们开到呼和浩特,路边有别的货车在休息,谷翘几乎是喊道:“停一下!”
“一、二、三……”他们是四辆车一起回来的,但现在只有三辆。谷翘没有看到第四辆车的车牌号。第四辆车是娄德裕在跟。
她问后面的司机:“最后那辆车是什么时候跟丢的?”
“怎么没了?草!”
“你们是不是听到了玻璃碎的声音?”
彭州马上说:“是有这声音,但我问后面有事儿吗,就听见娄叔说没事。”
一分钟后,第四辆车没有出现;两分钟后,第四辆车没有出现。
谷翘压抑住了回去看看的冲动:“赶快开车去公安局!”
谷翘往前走时趔趄了一下,彭州伸手去扶她,他发现谷翘平常那样一张气色饱满的脸突然煞白。谷翘躲开了彭州的手,她深吸一口气,跳上了货车。她整只手抓在座位上,手指上的青筋凸出来。
“回来了!谷翘,回来了!”
谷翘见到的是一个把围巾围在头上的娄德裕,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
劫匪们在路边等待了很久,眼见这四辆货车撞飞了石头、躲过了钉板,为首的那个气急之下抓起路边一块石头对着行驶中的第四辆车车窗玻璃扔了过去,玻璃立即绷裂,娄德裕来不及躲,碎玻璃溅到了他的头上脸上。他对着前面大嚷没事的时候,玻璃渣已经蹦进他的皮肤上,说话时,鲜血流进他的嘴里,染红了他的嘴和牙齿。
娄德裕对旁边的司机说继续开。敢抢四辆车肯定不是一个人,一定埋藏着一个团伙,应付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往前开,一直开到有人气的地方。一旦停下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谷翘看到的就是一张被鲜血模糊的脸:“爸!”
娄德裕笑着唉了一声。
谷翘没问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抓住一个路过的人问:“请问医院在哪儿?”
她这样一个谢谢不离口的人得到答案后完全忘记了说谢谢,只对司机重复了两遍:“去医院!赶快去医院!”
当娄德裕进了手术室,一旁的彭州安慰谷翘:“你也不要太着急。”
谷翘抓起自己的腰包掏出一个账本:“你不要跟货车一起走了,我让两个跟车的年轻小伙子和你一起去火车站,你们坐火车回京。火车到底安全一点。回去你就把尾款都给人结了,这账本上都是账目明细。”
没等彭州说话,谷翘继续说:“我的钱你也帮我带回去,你到家就去银行给我开一张本票。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我现在冒不起任何险。”谷翘从账本上撕下一张纸,她又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纸,纸搁在谷翘手上,每一笔都在她的掌心留下了痕迹。上面写的是她交给彭州的款项,多少付尾款,多少去银行开本票。
写完谷翘把纸条递给彭州:“签个字吧!”
旁的女孩子看到自己的爸爸伤成这个样子就算不大哭也是要掉眼泪的,但谷翘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头脑一丝不乱地处理着跟钱有关的一切。她冷静得有点儿令彭州害怕。
彭州接过纸条,正签着字,谷翘掏出她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她拿弹簧刀在自己胳膊上滑了个小口子,她虽然高中辍学,但血管这一章学得不错,知道割哪里就只是流血而已,鲜血渗出来,不多,她拿着沾了血的弹簧刀用刀把对着彭州:“用这个按个手印吧。”
彭州看到弹簧刀的血,比看到娄德裕的满头血更震惊,眼前的女孩子仿佛和他之前认识的谷翘不是一个人。
彭州抬眼看谷翘,她还是没掉一滴泪,但她的脸色白得异常。谷翘掏出白手帕迅速又熟练地包扎住了割伤的地方。
彭州没去蘸刀把上的血,而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用手指上的血重重地在谷翘写的纸上按了个手印。
“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陪你。”
“赶快去车站!下班火车在一个小时后。”在来之前谷翘就背熟了从二连浩特到呼和浩特、呼和浩特回京的列车时刻表。
“让货车也赶快走,不要再耽搁了。”
彭州的脚步还是迟疑,谷翘很平静地对他说:“你要真想帮助我,就按我刚才说的做。处理完了给我的呼机发个消息。劝你小心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毕竟你一个经常跑莫斯科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把钱安全带回去的。至于我,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谷翘目送着彭州在医院的转角消失,她的眼泪还是一滴没掉。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术室”三个字,直到娄德裕被人从手术室推出来,推进了病房。
医生告诉谷翘,娄德裕身上的碎片已经全部取了出来。谷翘坐在病床旁边,娄德裕脸上都是伤,一说话就扯着嘴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钱——没——丢——吧?”
谷翘摇头。
“赶——快——走!趁天——没——黑……”
“他们已经走了,我留在这儿陪你。你放心,你、我和钱都不会有事的。”谷翘看着娄德裕被包裹着的头脸突然笑起来,那样子看起来很可笑。她笑着笑着突然捂住了脸,她的背一耸一耸的。那一声一声的啜泣声都被巴掌给捂住了。
“我——没——事。”
谷翘突然露出了脸,变出一个笑来:“爸爸,你现在就少说两句吧!赶快养好病,我妈妈还等你回家呢!”
两天后,谷翘的呼机接到八个字:“尾款还完本票已开”她打电话给彭州,没等几秒就收到了彭州的回复。
彭州一听到谷翘的声音,就开始给她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