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大伯了,想从前那个有爱,有他,有大伯大伯母的三口之家,她知道。
“你怎么不说话?”陆鹤南垂手捻灭剩余的半支烟,情绪低落下去,破天荒的,他竟然对尼古丁的香气感到索然无味。
“还在替那几位受我压迫的设计师感到担心?”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他长提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放心吧,这些设计稿他们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时间充足,我对他们也算不上……”
陆鹤南正耐着性子娓娓道来,猝不及防地,被梁眷温柔打断。
——“等过完年,我陪你去京州看看大伯吧。”
——“去告诉他我们的婚事……”
去告诉他,你带着陆家挺过了五年风雨,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去告诉他,就算人生漫漫,苦海无涯,你也找到了那个可以称作避风港的家。
就让我给你一个家,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更衣室的幕帘由工作人员从两侧拉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坐在沙发上等候的陆鹤南眼睫一颤,缓缓抬起头,思绪也从那通电话中抽离。
Jennifer站在他的身后,对今夜的画面虽有预期,也做足了心里准备,可见到一身华服,在灯光点缀下分外璀璨的梁眷,还是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社交礼仪中,用眼角余光去打量座上宾是很失礼的,但空气实在太安静了,Jennifer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微微倾身,去观察陆鹤南的神色。
他是不满意吗?不然为什么久久不发一言?
梁眷对此也有相同的疑惑,她抿着唇,不敢注视陆鹤南的双眼,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局促之下,抬手扯了扯堆砌在地上,繁复又宽大的裙摆,问得心虚:“是不好看吗?”
坦白说,梁眷穿礼服的次数不算太多,她不是需要靠美色出圈的演员,出席需要上镜的娱乐圈场合时,为了不遮盖同组女演员的光辉,一般只穿简洁的西装西裤,留给观众与影迷的印象,也永远是干练二字。
未来做备受社会各界瞩目的陆太太,需要这份干练,需要藏在温柔之下,那不容置喙的威严。但此时此刻,摒弃掉那些外界赋予的身份,作为陆鹤南的妻子,梁眷希望自己漂亮,希望自己可以直击心上人的眼球,就像那些动辄现身,便引得无数尖叫声的女明星一样。
“怎么会?你美丽的令人惊心动魄。”陆鹤南轻轻眨了眨眼,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指尖发麻,他垂眸笑自己的没出息,而后在众人的目光中重新找回自己游离已久的呼吸,笑意映在眼底,他缓缓起身走上前,箍住梁眷的腰身,吻过她的眉眼,再顺着鬓角吻到耳廓,一字一顿像喟叹。
“我只怕你不满意。”
“怎么会?”梁眷放下心来,弯了弯唇角,故意用陆鹤南方才的腔调回应他,“我只怕你不满意。”
Jennifer懂得审时度势,见眼前气氛正好,忙挥手示意围在身边的人退出去,大门合上,水晶灯照耀的内厅中央,一时只剩下在婚礼前夕紧紧相拥的一双人。
“累不累?”陆鹤南低头瞥了一眼梁眷脚上的高跟鞋,不由得蹙起眉。
梁眷摇摇头,乖乖靠在陆鹤南胸口,闭着眼,没有说话,默了一息,转而问:“你之前说,这些婚纱是设计师耗时一年设计制作出来的?”
陆鹤南“嗯”了一声,习惯性地想抚一抚梁眷的长发,抬起手,却只摸到一层柔软的头纱,他怔愣了几秒,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在一片臆想出的白噪声中不自在地垂下手。
生活日渐平稳,就连钟霁也说他的情况有在一点点好转,所以当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失控感再次降临时,陆鹤南没来由得有些慌张,以至于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来判断当下的一切是否真实。
“你怎么会那么早就让他们设计?”
梁眷垂着眼,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从她拿到手稿那天往回倒退一年,正好是她与陆鹤南将孩子的误会说清,准备彻底放下过去,好好告别的时候。
时间过得好快,眨眼间已是一年,像是沧海桑田。
陆鹤南扶住梁眷的肩膀,微微退开几许,呼吸刻意绵长,像是在对待一个一触即醒的梦。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喑哑:“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娶你了。”
梁眷一脸哑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可那个时候我刚与你做了了断。”
“那又怎样?”陆鹤南挑了挑眉,问得理所当然,“既然没有人代替我走入你的生命,既然你还爱我,那就没有人能阻止我……”
这个根本不会再存在的假设,陆鹤南依然没有勇气说下去,喉结滚动很细微,那一声微不足道的哽咽,没能逃过梁眷的眼睛。
“没有那么多既然。”她翘起唇角,笑容明媚,握着陆鹤南的手,一板一眼地唤他的名字,“陆鹤南,你要记得,永远不会有任何理由、任何人横亘在你我之间。”
再没有人能阻止你爱我,再没有人能将你我生生分离,哪怕是病痛,哪怕是死亡,也没有这个权利。
化妆师将头纱固定的很牢固,梁眷稍稍用了些力气,才将它取下来,浑不在意地丢在脚边,而后在陆鹤南一错不错地凝望下,靠近一步,直至不能再靠近时,才踮起脚,不由分说地吻住他的唇。
世界周遭终于安静下来,陆鹤南的心蓦然跟着定了,那份因为抑郁症而隐隐不安的情绪和自我怀疑,也消散在这个毫无情欲,只有眷恋的吻里。
他闭上眼,俯下身,唇舌交融,僵硬又笨拙地回应怀里的爱人。
再抬手,自上而下抚过,握在手心,穿过指尖的,仍旧是那缕柔顺馨香,令他爱不释手的长发。
这样说或许很俗气,但陆鹤南一时之间找不到比这种形容更贴切的情话。
【拥抱是没有副作用的镇定剂,双臂环绕,与他心跳同频的,是渡他走出无尽雪夜的慈悲观音。】
第185章 得成比目(三)
梁陆的恋情婚讯一经公布, 各路媒体就跃跃欲试,蹲守在可能出片的各个角落里,以期望拿下开年的头版头条。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今年立春, 也就是公立二月三日,《在初雪来临之前》上映当天,以世纪传媒为首的娱记率先拍到了一组梁陆从电影院驱车离开后, 高调现身婚姻公证处的高清照片。
媒体嘴下不留情,配文一如既往的夸张戏谑,大写加粗的标题刊登在第二日的纸媒封面,分外瞩目——【新人新婚满脸喜色, 导演界玉女“金盆洗手”,士别三日改换门庭,再见面已成豪门阔太】
许是这组照片拍得分外出彩,青黄不接的纸媒打响年初第一枪, 仅靠梁眷的流量东风就一举完成全年的销售指标。而网络上的风向有后援会带头, 不用公关出手,就已经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实时广场上的祝福铺天盖地,并强势霸占微博热搜首位整整三天。
虽然狗仔已经凭借领证照片提前锁定当年的高额年终奖,但是, 领证是领证,婚礼是婚礼, 世人都知道,重头戏往往都在后面。
当请柬样式、礼宾名单及观礼现场的座次最终拟定后,一秘于微在周五下班之前, 开车前往嘉山别墅,按例请黎萍与宋若瑾过目。
之所以说是按例, 是因为这些繁杂琐事陆鹤南已亲自核定过不下十遍,根本不可能有一丝一毫不妥的地方。表面上说是请二位长辈帮忙掌眼,实际上不过是按流程、走过场,免得落人口实。
住家老保姆领于微进门的时候,客厅内静悄悄一片,低头垂眸快步穿过回廊,才依稀看见两个人影——黎萍与宋若瑾正在后院喝茶。四月初,室外还是有些凉意,妯娌二人披着披肩,相对而坐,氛围倒也算融洽。
她们二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于微吃了一惊,只是面上不显,微微勾着唇,屏息凝神立在宋若瑾身侧,仍是那副恬静无声、不多事的样子。
拆开档案袋,文件散落在玻璃桌上。黎萍拿起礼宾名单只象征性地扫了两眼,就随手丢开,敷衍了事,捧着雕花描金的茶杯,冲于微笑了笑,安心喝茶。
而宋若瑾则不然,她鼻梁上架着副细边眼镜,座位图摊在膝间,指腹压在纸面上,一寸一寸细细看过去,全程拧着眉,吓得于微大气不敢喘。
半晌,空旷静谧的庭院内,终于响起宋若瑾的质问声。
“婚宴现场怎么没给媒体预留出位置?”
凡有重要场合,邀请一些信得过的媒体人出席拍摄,方便日后登报,赢得民众声量,是京圈多少年来的老传统,宋若瑾不相信陆鹤南掌权这么多年,连这点细节都权衡不到。
对于这个浅显的问题于微早有准备,她稳了稳心神,稍稍俯身解释:“陆董说这是太太的意思,太太觉得婚礼是私人场合,不适合暴露在镜头之下。再加上她在娱乐圈工作的特殊性质,公众的关注度空前绝后,为人艳羡的好事最后只怕也会沦落到一个口诛笔伐的结局。”
“太太还说,出席婚礼的礼宾不泛与陆家交好的达官显贵和合作伙伴,为了让大家的隐私不成为公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婚礼当天就不邀请媒体出席了。不过会有公关团队全程跟踪拍摄,后续再挑些不会引起争议的片段,剪辑成一个vlog,发布在太太的社交媒体上,也算对公众有个交代。”
一口一个太太,叫得何其自然?明明声声在理,可宋若瑾心里就是无端有些不快,眉头也在于微平静的话语声中越拧越紧。
话音落地,她微抬下巴,睨了于微一眼,不冷不热地讥讽上一句:“你们改口的速度倒是快。”
于微愣了一下,回想自己数秒前忘乎所以的长篇大论,才惊觉自己的失言。
她不是故意要与宋若瑾作对,只是这一个多月被同事耳濡目染,称谓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刻进下意识的条件反射里。
自陆鹤南与梁眷领证之后,董事办的年轻小姑娘们都很上道,但凡高层会议气氛凝重,中场休息时,几个行政助理就会将梁眷送给董事办,犒劳她们的茶水点心端到会议室。
顺着会议桌依次发下去的时候,再面带微笑,余光瞥向陆鹤南,装作不经意地说:“太太体谅大家开会辛苦,提前预备了一些下午茶……”
有时存货不足,行政助理便会提着外卖袋敲开会议室的房门,望着陆鹤南明显愠怒的眼睛,一脸无辜道:“这是太太之前夸赞过的一家日料店,正好到饭点了,大家可以先放下工作,一起尝尝……”
筷子捏在手中,刺身的鲜香在舌尖化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怒火莫名平息,后半场会议才能在众人的诚惶诚恐中,和颜悦色地开下去。
久而久之,董事局那几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老狐狸也在规律之中寻到“梁眷”这道保命符。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若有难言之隐要开口,都会绞尽脑汁地先将自己与“太太”联系到一处,以此换来陆鹤南难得一见的退步。
为期两个月的亲身试验,百试不爽,至今还无人失手。
可是这些不能成为自己失言的理由,于微作为以严谨为名的贴身一秘,紧抿着唇不敢辩白,倒是黎萍看不下去,轻叹一口气,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
“若瑾,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你何必和一个小姑娘置气?”
“我就事论事而已。”宋若瑾烦躁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于微出去,“谈不上置气。”
黎萍看破不说破,只打趣着问:“你是还对鹤南的这桩婚事耿耿于怀?”
宋若瑾不自在地勾了勾唇,强装出来的高傲已是摇摇欲坠:“我如果耿耿于怀,就不会同意梁眷进门。”
黎萍忍不住失笑:“你同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不同意,鹤南就能按照你的心愿,和乔家那个姑娘白头偕老了?”
宋若瑾身子一僵,她没说话,只是扭过头看向黎萍的眼神变得玩味。
“孩子们都长大了,就随他们去吧。”黎萍对上宋若瑾的目光,棱角早已因为丈夫的离世而磨平,她波澜不惊的语气一如她冷淡无波的神情。
“随他们去?”宋若瑾哼笑一声,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眉眼弯弯,零星几道皱纹堆砌在眼角,“嫂子,尘埃落定之后你这是又想做好人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黎萍蹙起眉。
宋若瑾一瞬间感到啼笑皆非,笑意不断加深,眼中尽是悲凉,她为自己那个视黎萍为慈母的儿子感到不值。
“你说,如果鹤南知道褚恒是在你的授意下,才对他隐瞒了梁眷曾经流产的事情,他还会掏心掏肺地孝顺你吗?”
宋若瑾顿了顿,接着一字一顿,好心帮助黎萍回忆起那段被人淡忘的过去。
“你说,如果他知道,他最信任的大伯母曾在他联姻前,专门飞了一趟港洲,看似安抚,实则敲打他心爱的女人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他的心里又该作何感想?”
黎萍垂着脸,保养得以的双手紧紧攥着竹编椅子的扶手,慌乱只在眼中停留几秒,不为人所知。
“你是想告诉——”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可怕。
宋若瑾淡漠地扬了扬两指,打断黎萍的话:“你放心吧,我没那么无聊。”
黄昏下,她微眯着眼,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姿态令黎萍想到从前——想到三四十年前刚嫁进陆家,家世、样貌、能力,处处不如宋若瑾,处处被打压的日子。
那段日子可真难捱啊,以至于现在再回想起,她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你想做什么?”黎萍倏地抬起头,色厉内荏,嗓音颤得厉害。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宋若瑾浑不在意地讥笑一声,站起身,空留给黎萍一个无法看透,更无法掌控的背影。
——“我只是看不惯你们这种人,好人不能一鼓作气做到底,偏又长了一颗怜悯之心,当坏人也当得不够尽兴。”
活得又累又虚伪。
婚礼前一周,梁眷作为准新娘,没有任何紧张的心绪,她甚至还作为评委去参加了一场业内影评会,并又腾出一整天时间去陪关莱做全套产检。
关莱怀孕,最高兴的除了亲爹沈怀叙之外,便是干妈梁眷。
“你瞅瞅你,身上哪有一点要做新娘,准备待嫁的样子?”关莱斜倚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身侧老神在在,看电影看到入迷的梁眷就气不打一处来。
梁眷不与孕妇争长短,当下就拿起遥控,按下暂停键,撇下电影中的高潮情节,凑到关莱身边,低眉顺眼,虚心求教:“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样?”
关莱往嘴里塞了一颗山楂,边嚼边想,直至山楂囫囵进肚她才数着手指头,缓缓罗列:“最起码要像我去年那样吧,紧张到彻夜失眠,从早到晚一刻也闲不住,想当初,光是婚礼的流程清单我就预演了不下十遍。”
迎着关莱殷切的目光,梁眷板着脸,将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对号入座,而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