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魏青办公桌对面坐下,问:“什么情况?”
“山南这个案子,前段时间他们县政府又专门开了个会研究,让县局搞了个‘新人跟旧案’的模式出来,对命案积案重新梳理排查,但是人手不足、技术和现有人员经验也不足,所以想让咱们协助一下,再帮着研究研究,看能不能尽快把这个案子破了。”
宋魁心一沉,墨菲定律,诚不欺他。
要放以前,刚从警那会儿,遇上这种疑难要案,他一定是自告奋勇冲在前的那个。现在大约也是办的案子多了,人麻木了,且机关待久了琐事缠身,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推脱:“那市局谁办啊?你看我这儿现在哪有个闲人?”
魏青抬手叫他打住:“你别给我讲困难。你现在就是提需求,看这个案子要怎么协助,需要什么配合。人家县上对这个事情很重视,把这个案件列为重点攻坚项目。命案对咱们来说那是司空见惯了,可是人家县上可不这么觉得,人死了,死得是谁,凶手是不还在县上,不管怎么说要有个结论,得给关切的群众有个交代。人家县长现在亲自挂帅盯这个案子的落实,专门给周局打电话提的诉求,周局也很重视,要求我们必须协调支持。”
好家伙,这都上升到县长层面了,宋魁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不……这回让志勇牵个头?”
他不是退缩,而是有自己的顾虑。
刚和江鹭有点眉目,又接这么个大活儿,他精力毕竟有限,不可能两头顾及。上回马永亮这案子一办快一个月,现在又来一个,要是他牵头,最后的结果恐怕就是又得委屈江鹭,可他真不想让她再受一次这委屈。
魏青也看出宋魁有顾虑,哪回安排任务也没见他这么扭捏不情愿的,就问:“你怎么个情况?”
宋魁迟疑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家里给介绍个姑娘,跟人家刚开始接触,正费劲儿追呢。要是精力全放这案子上,免不了加班加点又出差什么的,顾不上理人家,这事没准又得黄了。”
魏青“噢”一声,表示理解。
知道他这个感情和婚姻问题是老大难,局里从上到下都操心,周局都给他介绍过对象。这小子挑得很,遇上合适的不容易,现在有困难,提出来,他当领导的也不能不顾及。
“也行,这个案子你就安排志勇牵头吧。但你毕竟是队长,全局工作还是要做,人家县政府这回这么关切,给了不少资源支持,不管办成什么样,咱们态度上不能怠慢了。”
积案的处理,局里是有制度的,所有积案的第一责任人都必须是刑侦大队长。现在领导松口,不用他牵头,这就已经是破例关照了。
宋魁赶紧表态:“没问题。我今天先带着他们跑一趟山南,把最新情况再详细了解一下,也省得人家觉着我们不重视。了解清楚以后我们配合县局再开会讨论研究一下,尽快确定个侦办思路出来,再给您汇报。”
这小子,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魏青挺满意,感叹一句孺子可教也,让他忙去了。
从魏青办公室出来,宋魁回到工位,想了半天这案子还能调谁参与侦办。好像除了队里几个新人,剩下的都忙得不可开交了,也不知道使不使唤得动。
本来还挺对不住张志勇的,但又一想,自己当队长的,给下面安排工作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以前他总觉着大家都辛苦,上头压下来的工作,他能自己扛就自己扛了,对底下人体谅关照多点。现在轮到他有难处,也得适当把压力放下去点儿,否则就真顾不上江鹭那头了。
喊来张志勇,给他把案件情况说了一下,顺便传达这次由他牵头主办的事。张志勇听完一脸愁容,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了。
“刑技那边我都打好招呼了,老邓跟我们一起过去。你看再带个谁,配合你一起。”
张志勇有点拿不定主意,“这都忙着,我逮谁谁也不干啊。再说平时就都怕我,我硬逮,那更不好好配合了。还是你定吧,反正你发话了,他们不听也得听。”
“你觉着倪文斌行不行?”
“小倪啊……”今年八月才刚锻炼完调回市局的,也没经手什么案子,实在经验太少。带这个纯帮不上忙,等于是带徒弟了,还得教,更心累。张志勇面露难色:“要不还是带个老同志吧?”
“老同志你使唤得动?我都使唤不动。”宋魁否决他的提议,“新人总得锻炼吧?那不然老不成长,一来案子总是我们这几个人,把我们累死?”
张志勇心道,话虽没错,但你这是锻炼新人还是锻炼我呢。
宋魁看出来他犯嘀咕,就道:“你别有顾虑,这案子我也不是甩手不管了。小倪我看挺积极,也机灵,让他跟着你跑腿,有什么问题,我来指导。”
有他这话,张志勇顾虑也打消了,皆大欢喜。喊来倪文斌,宋魁把工作安排说完,倪文斌立马干劲十足地拍胸脯保证。
“行,那就这样。”讲完要求,宋魁看看表,“这会儿快十一点,你俩喊上老邓准备一下,我给山南打个电话,咱们就出发。”
山南县是平京市辖内最小也最边缘的一个县,县上户籍人口总共才十来万,剔除常年在平京市工作生活的,外出务工、上学的,常住人口就更少,因此县公安局人手配备也是捉襟见肘。小县城没什么发展,就算招进了人,也留不住,常年处于人手不足、青黄不接这么个状态。
县刑警大队长付强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艰难开展工作的。靠着他自己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也领导破了不少案子,但遇上这回这种完全没有线索的无名案就彻底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办了。现在虽然摸排出新的信息,也还是找不到什么侦查方向。
他是想自己死磕的,但手下真没什么可用之才,局里领导也不同意,坚持要市局派人指导。付强不是个拧脾气,有上边人下来帮着,总归破案快一点。尽早介入,也比等到拖着破不了再介入强得多。现在考核这么严,这事又闹得县上影响大,各级领导都担心乌纱帽,情有可原。
接到宋魁打来电话询问,付强连忙客客气气地把目前掌握的情况都汇报了一遍,末了才问:“宋队,是你亲自带队下来,还是其他同事下来?”
“哦,我带我们张志勇副队长,还一个新人。另外,刑技这边我让老邓一起,他经验丰富点。”
付强连道感谢,又问:“我怎么听说你们魏支队长也要下来啊?”
“魏支?他应该不下去了吧。”
“我是听我们局长说的,好像是……我们贺县长要做东请你们吃个饭,给市局领导打了个电话。宋队,辛苦你再给确认确认,我这儿好做安排。”
一听要吃饭,宋魁有点头疼,他们搞业务的,最烦上饭桌应酬,领导们说话,他还得陪同,没话找话,纯粹耗神耗脑。
这一烦躁,烟瘾又上来了。他赶紧喷了口喷雾,从座位上起身,准备上楼去问一声。走到楼梯间,刚好碰上下楼来的魏青,“诶,魏支,我这正要上楼找你呢。我听县局的人说你也跟我们一起下去?”
“啊,是。”魏青也是一脸愁,“人家县上要摆桌子,周局委托给我了,我不露面不行啊。你安排一下吧。”
宋魁便道:“行,那就开两辆车。”
他应了,下楼找张志勇重新安排乘车的事。晚上这顿饭他肯定是逃不了的,估摸着,等回来怎么也赶不上江鹭下班了,就赶紧给她发了个微信过去。
「鹭鹭,抱歉晚上接不了你了,手上有个案子得去趟山南,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来。天冷,你下班打个车回家,到家告诉我一声。」
江鹭大约是刚好下课了,没多会儿就给他回了信息:「好,你注意安全啊。」
宋魁赶快回信问:「不生我气吧?」
「你忙工作,我生什么气?另外,你手还没好,不要又逞能啊。」
「没事,这回不抓人。」
「那就好,你回来也给我报平安」后边又跟了个笑眯了眼的表情。
小姑娘现在总喜欢发些颜文字,可爱得很。
等宋魁觉察,才发现自己又在对着手机屏幕笑,连忙左右看看,绷住脸。
第27章
宋魁原本安排他跟魏青同乘一辆车,他来当司机。临出发,到了车跟前,魏青看他那手还缠着就要往驾驶室里钻,一把把他揪住:“你快边儿去,手成那样了还好意思抢方向盘啊?路途那么远,不安全,换换,让志勇开。”
张志勇看看宋魁,遂绕过来,他们三个一辆,倪文斌和老邓上了另一辆车。
魏青这个副支队长当得没什么架子,平常跟宋魁坐在一起就没有上下级之间的尴尬,聊天说话、插科打诨,气氛很松弛。路途中间谈闲天,便随口问起他来:“家里这回给你介绍这姑娘,干什么工作的?”
宋魁答:“市一中的英语老师。”
魏青点个头,“挺好。”点到为止地关心一下,也没深问,却是感叹:“哎呀,你这翻过年去也三十一了吧?是该抓紧了。”
他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宋魁这年龄放在他们这种西部十八线城市确实是有点显大了,但他自己之前其实一直是没有太深感受的,也不觉得三十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三十出头岁,正值男人的青壮年,事业上升、思想成熟的阶段,那是中流砥柱的岁数。但直到遇到江鹭,每回想到他们在年纪上差着将近七岁,他就觉得自己显老了,配不上她。
尤其她成天对着他“警察叔叔”长、“警察叔叔”短地喊,他原先还嘚瑟、被叫得心窝里头美滋滋的。这一想,现在都成“叔”了,那往后呢,等他四十了、五十了,她或许还像颗新摘下来的草莓、樱桃似的,鲜嫩水灵着呢,他大概已是沧桑得满是褶子,皱巴巴的老帮菜了。她到时候会不会嫌弃他、不要他了?
罢了,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就想四十岁时候的事,是不是太早了?哪操得着那么远的心。
宋魁这样安抚自己,但心里头还是免不了结了个疙瘩,撇嘴应和道:“是,不小了。”
好在魏青也没揪着他不放,而是转了话题,聊起别人:“你知道今天非要请咱们吃饭的山南县这县长多大年纪不?”
宋魁自然很配合地问:“多大?”
“我听说才三十三还是三十四岁,也就比你大个两三岁吧。”
“嚯,这么年轻有为啊。”
“是啊,现在党政机关干部都年轻化,咱们公安系统也一样。像你老哥我这年纪的是没啥机会了,你们可得加把劲儿啊。”他对宋魁和张志勇道,“好好努力,赶明儿提拔了、高升了,不要忘记关照关照老哥我。”
张志勇谦虚了一句,宋魁开玩笑道:“我们再提拔还能越过你去啊?我还准备抱紧你的大腿呢,等你提拔我呢。”
魏青笑骂他:“得了吧你,我稍微给你点儿压力,全给我弹回来!油盐不进!”
从平京市区驱车到山南县,路程得一个来小时。几人吃了午饭后大约十二点半出发,走得时候天还只是有点阴,等下午两点快到地方,已经飘上雨了。
到了地方,宋魁和付强一通寒暄完,一行人便回到局里开案情分析会。
这次主角是张志勇,宋魁主听,偶尔提提意见。
以前的老刑警,由于刑侦技术手段缺乏,破案件没有头绪的时候只能靠直觉,靠猜。如今则是讲证据,重手段,依靠技术手段辅助确定死者身份、锁定嫌疑人,甚至对证据不完整、不充分的案件做“疑罪从无”处理。但因为山南县的刑技人员实在太少,平时在技术手段上也应用不足,遇上这类疑难的案件,局里这些干部民警还是在沿用老习惯、老思路办案。
案情分析完,付强就提了他的几种猜测,张志勇表示不赞同:“咱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十分有限,仅有一枚在被害人鞋跟上采到的指纹,那么我建议还是围绕这枚指纹开展工作,先通过技术手段,将那枚指纹再在库里跑一遍,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不能仅通过推断就圈定嫌疑人和被害人的职业甚至身份。”
付强反问:“我们也想有的放矢,但比中指纹据我所知是很难的,也说不定最后根本比不中。你说这短期内如果没有结果,那我们目前还能做点啥?不能干等着,总得动起来嘛。”
宋魁可以理解,付强这种基层干部,技术水平上是落后,但难能可贵是有一股子迎难而上的蛮劲儿。
张志勇要再反驳的时候,他叫住他,低声提醒:“咱们只是来指导,不要过度干预。付队有他的想法,咱们尽量支持,别泼冷水。”
张志勇没再说什么。
开完会刚好到了饭点儿,县政府摆桌子请客,听说是领导们都已经到了。这边县局的研讨会一结束,付强便赶紧把宋魁和张志勇他们送到餐厅去。
从局里出来,天上开始飘起雨点和粗盐似的雪粒。
宋魁惦记江鹭,赶紧给她发消息。
「鹭鹭,我这面下雪了,市里怎么样?天气不好,别坐公交了,下班打个车回。或者要是打不上车,我让队里谁接你一下去?」
餐厅叫长鸿盛,无论位置还是环境,放在县城里来看算是相当高档的规格了。县政府来了三个人,县长贺钊带着政府办公室主任和联络员,副县长、县公安局局长曹哲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陪同。市局这面魏青带着他们四个人,坐了满满一桌子,阵势很大。
魏青跟人家领导们寒暄聊天,宋魁时不时帮衬捧一两句。因为来的路上听他提了山南这位年轻的县长,便特意对人家多了几分留意。
宋魁印象里这类党政机关的年轻干部,尤其是三十出头就能干上县长的,大都学历很高,硕士、博士起步,读书人嘛,往往也都比较瘦弱,细皮嫩肉、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那副形象。但这位贺县长却全然相悖,皮肤黝黑、体格结实,跟那些没什么文化的乡镇基层干部一个形象。但等他一开口,这种印象也被颠覆了,他在一圈人中间气场是最强的,言谈沉稳、老练,又能感觉出来是个学识渊博的文化人,反差极大。
说是三十三四岁,可这哪儿像啊,老道的跟有四十岁了似的。
倒也正常,官场上要是显得太年轻太青涩,肯定是镇不住大场面的,往往都是弱化年纪,越让人看不出来真实岁数越好。
宋魁拿自己跟他一比,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自己怎么说不比他显年轻十岁?这样一想,好受多了。看来还是不能当领导。
他们这边开吃半天了,江鹭还没回消息。宋魁看看时间,六点半多,按说平时这个点儿她都该到家了。越想越实在有几分担心,找了个借口出来,连忙给她打电话。
拨通后,语音提示正在通话中。
宋魁便先挂断了,准备在外头等上两分钟再打,恰碰上贺钊出来。
他赶紧问声:“贺县长好,您怎么也出来了?”
贺钊打量他一眼,应着:“哦,里头烟味儿大,我出来透口气,顺便回个电话。”
看来他是不抽烟。
宋魁也在戒烟,刚才屋里那环境差点把他烟瘾勾出来,便附和着说:“是,云雾缭绕的,有点呛人了。”
两人站到一起,宋魁发现他个头跟自己差不多,加上当领导那气势,连他这样块头体格的,也觉得弱下去一大截子。他这人很少露怯,在贺钊跟前倒是意外有点无措。
贺钊准备跟他聊两句,刚就着抽烟的话题起了头,手机突然响,只得道:“抱歉,你等我一下,我接个电话。”
宋魁不喜欢这种跟领导单独打交道闲聊的场合,没话找话地,尴尬。本打算趁他打电话回包厢去,结果人家让他“等一下”,他也只得应着站定没动。
贺钊稍微走远了点,接起来。
没隔多远,他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过来:“苒苒,刚才打电话怎么没接?……嗯,跟谁去的?回家了没有?……我正跟人吃饭,市里来几个客人,招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