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魁懒应他这种揶揄式的提问,只从他手里将买回来的牛奶和蔬菜接下来,帮着拿到厨房去。听他走过来,闲问:“今天没值班?”
“没有。”
“我看你们市局积分反超了。可以啊,这下你们姚局心总算能放下了。”宋茂林换了衣服,在餐桌旁坐下,“上月底开会见着老姚,给我说他愁的呀,年底了,压力大,一宿一宿地睡不好。”
宋魁放下东西,也回到餐厅坐下。
以他的经验,这张餐桌现在开始就是办公桌。接下来,对面的省厅领导将重点询问近期的工作开展情况,他这个市局基层骨干则得详细汇报工作,反映问题。
每次回家,他都得成为他爸这个脱离一线多年的老领导了解基层工作的窗口。
果不其然,先是问了问他最近都在办什么案子,忙什么工作,等他都一五一十回答了,领导就该做批示了:
“现在全省公安机关的工作,都是围绕持续强化队伍管理,坚持政治建警,深化作风建设,确保社会大局稳定等几个方面展开的。你搞这个重案要案侦办工作,不能脱离大的方针政策。市局层面来说,毕竟属于主管机关单位,你现在又是队长,不能还像以前在基层那样埋头办案子。还是得经常从全局的角度思考,如何体系化的防范化解重大恶性案件,用什么手段能够降低犯罪率、提升破案率和处置率……根本性的,是要给人民群众一个安定的、满意的社会治安环境。所以你刚才提到这个,周局安排你参与重大信访积案化解工作,我觉得很有意义,也很有必要……”
就这种长篇大论,宋魁听到一半,思绪就已经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要不他不喜欢回家呢,每次回来就这样,单位开大会,学习政策方针,回到家里还得开小会,领导亲自解读方针。他一个基层小干部,要是成天用他这高度处理问题,那案子就没人办了。
虽说知道父亲也是用心良苦,为他以后的发展考虑,但不管怎样,还是得立足当下,踏踏实实地办好每一个案子。在自己负责这块领域,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实干派。他爸唠叨,他也就大概听听,偶尔记上几个金句,兴许开会发言用得上。
第33章
总算,余芳从厨房忙活完了,端着菜出来,打断了宋茂林的滔滔不绝:“老宋,你差不多行了啊你,别给你儿子跟这儿开会了。他忙一天了回来还得听你说这些工作上的破事儿,烦不烦啊?我听着都烦。”
“人家还没嫌烦呢,你先嫌上了……”
“行行行,洗手去,吃饭。”
宋茂林这嘴才顶了一半就被噎回来,吃瘪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去了。
余芳瞥他一眼,给宋魁嘀咕:“在单位当当领导就得了,回家里来给谁当领导呢,咱不惯着他。”
宋魁笑,他爸这人,也就是他老妈才降得住。
一家三口总算坐在一起吃饭,宋魁这么长时间了才回来一次,余芳高兴,又是给他夹菜,又是关心地问这问那。
“你那手到底恢复怎么样了?”
“快好了,再过几天能拆线了。”
“你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瞒着我们了啊。你说自家儿子受伤这事,居然是你爸从你们姚局那儿听说的,这让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想,心里得多难受啊。”
“不就是怕你俩担心才不说的。”
“你不说我才担心啊!你哪怕给我通个气儿,妈我手受点小伤,缝了几针不严重,我都不至于瞎猜乱想的。你爸这人说话又老说不清楚,给我打电话,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也不说,你说我听了能不揪心嘛!”
“那这得怪我爸传达不清。”
宋茂林好好吃着饭躺枪了,“跟我有什么关系,那老姚就这么给我传达的,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啊。”
余芳斥他:“你不核实清楚就瞎传消息,怎么跟你没关系?”
宋茂林又是一噎,“好好好,你们母子俩就合起伙来欺负我老同志吧。”
宋魁以为话题转移成功了,哪知道余芳的枪口拐了个弯儿,立马又转回来了:“你也别乐,你这多少天不着家了,跟人家小江到底处得怎么样了?”
他跟江鹭现在这状态,说谈上了,好像还差那么一小截。说没谈吧,又相处得特别融洽,言行举止、身体接触自然而然,能感觉出来,她也是出于生理性地喜欢亲近他,黏他,他也喜欢被她黏着,好像跟情侣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严格来说,他们应该算是在关系确定下来的最后阶段,自己还得再加把劲儿冲刺,猛追一阵才行。
一两句说不清楚,宋魁就含糊总结:“挺好的。”
余芳自然不满足于这么个敷衍的答案,“你好好说,挺好是怎么个好法儿?这次有戏没戏?”
“应该有吧。”宋魁觉得希望很大,但这样自我感觉似乎太良好,不太严谨,毕竟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感受,又补充:“目前来看应该有,以后怎样还说不准。”
余芳听得云里雾里:“你这孩子说话咋老是这么模棱两可的呢?你就告诉我,人家姑娘瞧上你了没?不是碍着龚阿姨的面子跟你处呢吧?”
一开始,江鹭还真是碍着人家介绍人的面子,但到现在这阶段,宋魁总算能有点底气说:“那应该不是。”
“什么时候能带家里来让我们见见?”
“这怕是还太早了吧……”宋魁赶紧地拒绝,“这才到哪儿啊妈,这事急不来的,不然把人姑娘吓着。”
宋茂林逮住机会赶紧插话:“你妈就是这样,啥事八字没一撇呢,就巴不得直接快进到大结局了。跟她看那电视剧似的,我们都一集一集看,她不行,她急着非得跳着看,恨不得人家一天播完了才好。”
“你瞎掺和什么你。”余芳白他一眼,“我意思是,既然瞧上你了,这回可得好好把握着。反正我对人家小姑娘是特别喜欢,长得又漂亮又乖巧的,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还是当老师的,工作好,也稳定。要是能当咱家儿媳妇,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宋魁点头:“知道。我也特别喜欢。”
这回答倒是让余芳挺意外。
她瞅瞅宋茂林,宋茂林也心领神会地瞅回来,夫妻俩眼神一交汇,各自抬抬眉。余芳心说,这臭小子,这回真是铁树开花了?以前介绍那么多姑娘,人家都不嫌他怎么样呢,他对人家挑肥拣瘦的,把她气够呛。从没听他说过“喜欢”俩字,这回不止喜欢了,还是“特别喜欢”?
余芳心放下了,那看来也不用劝了,这小子心里有数着呢。
戒烟第三周,尼古丁戒断反应的次数从之前的每天三四回,减少到现在的一两回,已经初见成效。到这个阶段,宋魁觉得自己已经基本克服了对烟的生理依赖,现在更多是一种心理依赖。
对抗这种心理依赖,只能是靠脱离吸烟环境和吸烟群体,主动给自己建立一种“吸烟厌恶”的心理暗示。所以从上周开始,队里的老烟枪们就发现,他们吸烟小分队最近好像少了一个人。
上午早会一散,以孟春雷这杆资深老烟枪为首的吸烟部队,就吆五喝六地一起去了吸烟室。
局里现在年轻人多了,女性职工也不少,对吸烟深恶痛绝的员工逐年增多,市局早几年便提倡办公区无烟化,已经完全杜绝在工位吸烟。为了给流离失所的烟民一个去处,便增加了两个吸烟室和户外吸烟区。
即使这样,由于吸烟室附近烟味过浓,不抽烟的人也都是躲着走的。以前宋魁每回抽完烟出来,那可真是到哪儿都遭人嫌。自从开始戒烟,他也加入了嫌弃别人的行列,这感觉别说还真挺爽。
换掉常服回来,碰上孟春雷他们抽完烟,宋魁赶紧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衣服给沾上烟味儿了。晚上还接江鹭去呢。
孟春雷瞅他躲瘟神似的,“老宋,你躲啥?”
“你身上烟味儿大,我离你远点儿。”
孟春雷意外地瞪大眼:“不是,真戒啦?”
“真戒了,你以为我开玩笑的?”
“行啊你,还是你牛。”孟春雷跟着他进办公室,朝他竖起大拇指,“说戒就能戒,有毅力,我得向你学习。”
听着是夸他呢,但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
孟春雷又问:“我怎么感觉你也没戒多久呢,就前两周的事吧,咋这么突然呢,受啥刺激了?”
宋魁拿上本,准备给队里开会去,随口答:“就是想戒,没啥原因。”
大平经过,插嘴道:“为爱戒的呗。”
宋魁瞪他一眼,就他话多,“拿本儿,开会!”
孟春雷八卦得逞,笑嘻嘻地走了。
江鹭这学期的教学任务很重,英语作为主科,每天课都排得很满,有时一天工作结束,整个人都是疲惫不堪,累到连句话都不想说,只想回家躺尸。宋魁工作也忙,这周排了两天值班,两个人只周二的晚上匆匆见了一面就分开了。
相处的时间越久,他职业和性格上的小缺点也慢慢暴露出来。
生活上他确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对她衣食住行方面也总关怀得无微不至,但在情绪价值和制造浪漫上则很有些迟钝,有时甚至相当不解风情。江鹭是能体谅他的工作压力和辛苦的,他不能亲自陪伴她身边的时候,语言和生活中的一点小惊喜便或多或少可以代替弥补这样的缺憾。然而像宋魁这样直来直去的糙汉,似乎很难体会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浪漫对女孩意味着什么。
三点多,江鹭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在座位上休息一下,喝口茶的功夫,就听外面楼道吵哄哄的。
没一会儿办公室门被推开,几个老师叽叽喳喳地八卦着回来了,各自回了座位,但话题没停。
小馨老师问:“那么大一捧得不少钱吧?”
另一个老师答:“我估计怎么得七八百?”
“不止,人家那个听说是很名贵的品种。”
江鹭听得好奇,插话问小馨:“你们聊什么八卦呢?”
“张老师男朋友给她送了那么大一束花,”小馨边说边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个夸张的圆形,“我刚下课,跟着刘老师她们凑热闹吃瓜去了。张老师都抱不动,找了个板车往回推呢。”
江鹭知道这说的是张蕊了。
上周聊天时好像听她说过,跟男朋友马上一周年了,大概是纪念日送的花吧。
当事人不大会儿就推着板车回来了,办公室门一打开,大家又是一阵起哄。板车上放着一大束红玫瑰。江鹭粗一目测,没数出具体数字,但估算大概不下九十朵,大概率是九十九。
张蕊脸颊也跟玫瑰似的红,笑得合不拢嘴。
因为跟张蕊关系不错,江鹭就问:“今天你们一周年纪念日呀?”
张蕊却答:“不是,下月初才一周年呢。谁知道他抽什么疯,突然给我整这么大动静。”
虽然嘴上是埋怨的话,但她说起来还是满心满眼的幸福,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江鹭不无羡慕,当一个粗线条的男人开始花费心思制造浪漫,是否也就是爱情的伊始?
大家八卦完回到座位,感慨者有、羡慕者更有,江鹭便也想起宋魁来。
他在挑选礼物这方面,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实用主义者。羽绒服破了那次,坚持给她买了件昂贵的新衣,除此以外,虽偶有一些零碎的可爱小物件,但总体上还是吃喝甜品居多,真无愧于吃货的本质。至于鲜花这类华而不实的礼物,一次都没送过。大抵在他眼里,吃好、穿暖的优先级是远高于仅仅带来情绪价值的鲜花的。
如果没有张蕊的对比,江鹭其实是很知足的。然而人一旦陷入了情感之中,往往就像陷入了流沙,会不自禁地被贪欲和索求渐渐吞噬。一个置身社会中的人,也免不了因旁人而比较自身,只是当这样的比较一旦开始,情绪内耗自然也因之而来。
这甚至称不上不满,更像是一点点“意犹未尽”。好比一个只有主谓宾的句子,它已足够完整、清晰,可缺少了定状补的修饰,读起来便干巴巴的,索然无味。她们的感情发展一切顺遂,只是在那过于平滑的实用主义轨道上,她偶尔也会渴望一个小小的、美丽的“意外”,
脑海里很快冒出个声音来,为他开脱:实用主义的男人才是踏实过日子的,真要是那种游刃有余的,捧着花甜言蜜语,你不是还嫌弃人家油腻套路吗?而且你们俩还在相处期,不年不节的,也没有纪念日,搞什么惊喜和浪漫呢?只是吃吃喝喝的,也很正常吧。
反对的声音却也尖锐:再是实用主义也不能索然无趣,平淡痛苦的生活需要惊喜,更得适当制造浪漫。既然是追女孩子,哪有不送花的呢?女孩都多少有些小小的虚荣心,哪怕送一支两支,三支五支的,也是个表示啊。
开脱的声音为他找借口:他一个粗得没边儿的男人,这才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追求姑娘,没准真是情感不够细腻、想不到这上头呢?
江鹭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暗示一下看看效果,便将张蕊这束花拍了张照片给他发过去,还特意配文说明自己的心情:「笨熊,看我办公室同事今天收到好大一束玫瑰,好漂亮。」
晚点时候,收到他回复:「99朵?是挺漂亮。」
江鹭对着屏幕无言,这是什么回答?
有点为他的迟钝着急,但她不甘心,又进一步旁敲侧击地提示:「本来还以为人家是过纪念日呢,一问才知道,就是普通日子,单纯一时兴起就送了。好浪漫,羡慕。」
「你也想要?」
江鹭简直能被他气死。
真是头笨熊,笨到家了!送花还有这样直截了当问的啊?这种问题她该怎么回,回他“想要”,那不就成了她要来的了吗,意义都完全不一样了。
想了又想,憋着气回:「哦?我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简直就差明示了,这样应该能get到了吧?
本以为等到晚上见面,大概率就可以见到他捧着一束花来的。结果他临时跟人换了班,值班去了,没来接她。
好吧,今天算了,明天应该会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