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燕按下遥控钥匙上的按钮。
后备箱里放着一个透明塑料箱子,里面原本只有雨伞和矿泉水,而网球袋是在塑料箱外面。久旭为了清空网球袋,把球拍和球鞋都倒进了箱子里。
“喜欢打网球啊?我们这儿有网球场吗?”
“嘉园市有。”
“噢,对。”
他不无扫兴地关上后备箱盖,应该是没什么收获,又绕着车身走了一圈。
冰燕以为煎熬终于结束了,不料他却要求做技术勘验。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刻意刁难,但你们确实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和这件事情有关。从我的立场考虑,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巧合。”
“你是说……是我们把那个女人带走的?”
“我没有这么说。”他低头脱下橡胶手套,发出清脆的回弹声,“究竟有没有,证据说了算。”
没办法,冰燕只得应允。
“有两种方式,我找技术组过来,或者你把车开到局里。在这里做现场勘验的话,动静有点大,左邻右舍都会看到。所以我建议你选第二种。走吧。”
第二章 湖底魅影(05)
派出所大厅里的喧闹好像会一直持续下去。电话源源不断,服务台后的接线员同时应付着三部座机。她身旁的男同事正唾沫横飞地和六七个为讨薪打伤老板的工人交涉。
墙边的椅子上,打扮妖艳的女人不知为了什么抱头痛哭,眼妆化作黑色的泪水。冰燕在一旁如坐针毡,生怕她突然转头对自己倾诉什么。
脚边放着久旭的行李箱。他刚下火车就直接打的来派出所,现在已经在问询室待了半个多小时。
汽车停在后面的院子里,也不见有技术人员过去检验。带她来的警察让她到问询室等候,自己去忙别的事了。等久旭来了,要对他单独问话,又把冰燕赶到大厅。问询室不止一间,但包括接待室在内的其他可供谈话的房间全都有人。
这凌乱的场面反而给冰燕一种远离危机的错觉,有这么多亟待处理的麻烦事,警察说不定难以集中精力对付这个案子。
久旭怒气冲冲地从问询室走出来,警察在他身后叫住他,两人没有大声叫嚷,但情绪看起来很不愉快,冰燕拖着行李箱走上前去。
“照你这么说,只要在那条路上耽搁一下,就会变成嫌疑人。”
“你非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警察好像已经被久旭惹毛了,“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把你当嫌疑人对待,警民合作是公民的义务。”
“有义务就要被无限期侵占私有财产吗?不管怎么说,明天一早我必须拿到车。”
久旭揽住冰燕的肩旁,径直朝出口走去。警察还想说句什么,却被闯入大厅的年轻警员吸引了注意力。冰燕记得这名警员是今天下午守在警车上的其中一人。他迎面大步走来,领着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人。
“她家里人来了。”
走下门口的台阶,冰燕听到有人说了这么一句,便隔着玻璃门回头望去。
那位妇女大约五十出头,眼眶泛红,鼻翼湿漉漉的。她紧张地瞪着正在陈述情况的警察,仿佛必须看清对方的口型才能听懂似的。
有某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涌上心头……是那个女销售的影子。她是陈秋原的母亲。
下午看了警察递过来的照片,感觉还不是很强烈,或许是注意力完全被耳坠吸引的缘故。此时尽管只看到她母亲的侧脸,当初被接待时对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散发的独特气质,一幕幕都在眼前重现。
“怎么了?”久旭向后看去。
“是她妈妈。”
“谁?”
“湖底的女人……”
“你说什么呢!”
久旭抓过行李箱,拉着冰燕来到路口,尝试拦下一辆并未亮起“空车”灯的出租车,司机果然没有停下。
“在外面不要提这个事。”他看起来很急躁,白气在嘴边窜动,“警察瞄准车子,说明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冰燕觉得未必如此,久旭只是单纯想安慰她吧。
“你不该对警察发脾气。”
“不,你要考虑警察的心理。对无辜的人来说,这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且没有车我确实很麻烦,发泄情绪才合理。警察什么人都见过,一味顺从反而更可疑。还有,如果我不假装生气,他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我们走。”
久旭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冰燕刚认识他就有深有体会。这能帮助他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场面,但偶尔也会让冰燕感到和丈夫之间的距离很遥远。
“你难道一点不后悔吗?”
久旭诧异地看过来,刚开口却被一声汽车喇叭打断了。一辆出租车挪到跟前,司机摇下车窗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两人坐在后排,各自面朝窗外。司机觉得是情侣闹变扭,从后视镜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
压抑的沉默不知不觉蔓延到了家里。久旭闷闷不乐地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冰燕打开电视机,不巧嘉园和云岸频道都不在新闻时间。她想了想,从手机里翻出那天婚宴时同桌的女人发给她的关于严小月事件的链接,查找同一家媒体的最新文章,没有发现失踪案的报道。
久旭对着镜子吹干头发,手指插入发从,向上抬起,发梢在他指间一缕一缕落下来。
冰燕拉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回原位。
“明天再整理吧,洗了澡早点睡。”
冰燕只当没听见,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里。
久旭突然用腹腔挤出的声音用力喊她的名字。冰燕强忍着委屈,倾倒洗衣液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两天太难熬了,我数着时间等你回来,可是……”
久旭叹了口气,走过来轻抚她的背脊,良久说道:“我觉得很愧疚,但是我不后悔。这件事不允许我们后悔。”
“如果她当时没死呢?你会不会救她?”
“没有如果,她死了!”
“我听到她喊救命……”
“胡扯!”久旭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在全封闭的阳台上走了一个来回,“你不要活在自己的幻觉里行吗?她的瞳孔已经放大了,我亲眼看到的,你见过死人的瞳孔吗?”
“别说这个!”冰燕一声尖叫,把自己吓到了。
她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周身有难以捕捉的亮斑飞舞起来。久旭连忙抱住她。
“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心思,不知道明天怎么过,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时间会平复一切的。相信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人口失踪是民事案件。这次警察行动那么快,只是因为不久前也有一个女人失踪,而且当时还发生了凶杀案。如果不能证明这两件事有关联,他们的积极性很快会消退的。”
冰燕痛苦地摇着头:“不是这个问题,你不明白。”
“好,那你说,应该怎么做?我们现在去自首,好不好?”
冰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并不是没有想象过身陷囹圄的情景,冰凉的铁门,灰色的墙壁……她害怕幽闭,她知道久旭比她更害怕。用这番景象换回内心的安宁,真的有人具备这样的勇气吗?
“至少……至少应该告诉她家里人,她已经走了,不要再找她了。”
久旭陷入沉思,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冰燕相信自己的丈夫只是为了家庭不顾一切,绝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现在这么做太危险,会给警察留下线索的。过段时间吧,等风头过去,我想想办法。”
冰燕打开卷帘门,隔壁服装店的女老板也恰好开张。
“哇,真漂亮。”她指着冰燕手里的大塑料袋,“我都没心思装扮呢。”
今天是圣诞节,冰燕打算把昨晚买的一棵塑料圣诞树放到店里。树干分三节,组装起来有齐头高,还配了许多丝带、铜铃等挂件,缠绕在枝杈间的小灯泡能调节不同的闪烁方式。再准备一些精致的礼盒放在货架上,作为包装送给顾客,一定会给人留下好印象的。
“我多说一句啊,你最近好像有些憔悴,身体没事吧?”女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冰燕腰腹之间。
冰燕下意识地抚摸脸颊,笑着说是因为睡眠不足。对方知道她新婚燕尔,大概是好奇她有没有怀孕吧。
走进店里,打开给商品打光的筒灯。墙上的翻页日历停留在12月20日,冬至的前一天。
冰燕还不太习惯在网上购物,这本日历是下半年唯一的快递,每页下方写着如今人人不屑一顾的鸡汤金句。她把日历从挂钩上摘下来,翻到今天这页。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太宰治
猛烈的狂喜……
回忆往昔,能配得上狂喜的事情,勉强算来就只有和久旭结为夫妻吧。喜悦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重新获得了安稳的条件。一个人原本安稳地生活着,到了一定年龄,如果不能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似乎就会失去安稳。其中的缘由,冰燕无法进一步思考。
言下之意,狂喜与悲痛互为因果,或是具有同一个来源。如果没有遇到久旭,这些都不会发生……不,这只是别人的感受和逻辑,岂能生搬硬套?太可笑了,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冰燕又翻过一页,才把日历挂回去。让明天快点来吧。
圣诞树组装好了,效果令人满意。她找出花边便签纸和马克笔,准备写几张优惠活动的价码,这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冰燕心里咯噔一下。熟悉的面孔,又是那个警察。他给久旭的名片上写的职务是刑警中队副队长,黄宇。
“正式的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车里没什么问题,只有你们夫妻两人的痕迹。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
扣车的第二天下午,久旭去派出所取车,那时黄宇脸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结果,如果有异样,连车带人都回不来。所谓正式报告只是个程式,没必要特地跑一趟来传达,他必然有其他意图。
“我还有几个问题,耽误你一小会儿功夫。”果不其然,他环视店内,将目光落回冰燕脸上。
“请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宋先平的人?”
“不认识。”
“你丈夫江久旭也不认识他吗?”
他似乎问了一句多余的话。如果冰燕知道久旭和这个叫宋先平的人相识,就不会直接否定第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了?”
“嗯,那天晚上,你丈夫开车时有没有接到过电话?”
冰燕楞了一下:“车是我开的。”
“噢,对,顺嘴说岔了。”他露出罕见的笑容,“有接到吗?”
冰燕装出回忆的样子。
警察可以轻松查到久旭的通话记录,他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呢?
“有的。”
“是谁打来的知道吗?”
“是他公司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