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久旭傍晚回家,发现冰燕昏迷在水槽旁,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医生诊断为因呕吐过度引发酸中毒,建议家人时刻陪伴,直到三个月后反应消失。
母亲对着久旭骂了一个上午。
“为什么不早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你不要以为什么都正常,一不留神大人小孩都没了。哎呦,我家冰燕为啥这么苦啊?你工作忙我明白,你忙你的,我的女儿我自己照顾。你赶紧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冰燕跟我回家。”
久旭不大情愿,但为了孩子,也只好暂时忍受独自生活。
1月25日,冰燕住回娘家待产。
熟悉的环境勾起许多学生时代温暖的回忆。她和从前要好的同事恢复联络,向已为人母的同学讨教孕胎经验,加上母亲的悉心照料,心情终于慢慢好转,身体状况也逐渐恢复。
然而,湖底的魅影已然靠岸,冰燕的梦魇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湖底魅影(07)
每年春季,天气总是会在某一天突然暖和起来,这是少女时代的感受。脱掉外套,让春风贯入衣领,身体被包裹起来,变得柔软轻盈。成年以后,春风仅仅成了暖风,再也没有蠢蠢欲动的感染力。
今天好像就是这样一个日子。六点不到,天已大亮。冰燕推开窗户,闻到温湿的泥土味。小区西边的空地几年来一直没有建楼,现在快四月了,那里油菜花说不定开得正旺。
父亲买菜去了,母亲仍在熟睡。冰燕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出门下楼。
这个小区有些年头,喷砂外墙看起来十分老旧,铸铁栅栏满是锈迹。不过也正因为建房时间早,地产商还没那么抠门,楼间距足够宽敞,大多数的地面被朝霞染成了橘红色。
冰燕走出大门向西望去,那片空地比想象中远。走了几百米竟然气喘吁吁,巴不得有把椅子坐下来。她担心硬撑下去会影响胎儿,只好慢慢往回走。就沿着小区内部道路走一圈吧,累了随时可以回家。
回娘家两个多月,只踏出过两次家门,一次是去医院做首期孕检,另一次是晚饭后和母亲散步,其他时间都在床上躺着。
从这个月开始呕吐的症状明显好转,胃口逐渐恢复。如果原本就很健康,只需维持以往的饮食习惯即可,孕妇营养过剩未必对胎儿有利。医生是这么说的,母亲只当没听见,不顾肺病复发的风险,每天下厨五次,把冰燕喂得胖了一圈。
大腿隐隐酸胀起来,冰燕坐到中心广场边的长椅上休息。
一道身影快速跑进小区大门,冲过终点似的立刻恢复步行。他把嘴巴张成竖立的椭圆,胸口起伏不定,看样子刚刚结束晨跑。
是周子阳。
一种微妙的关联在冰燕心中闪过,她别过脑袋,假装没看见。不料对方径直朝这边走来。冰燕的余光看到他用手掌贴住胸口,正在调整呼吸。
“总算碰到你了啊。”
冰燕惊讶地转过脸,有一半是装的,可他的开场白也确实莫名其妙。
“啊,真巧。”
“最近……身体还好吗?”
“嗯,好多了,我可能特别差劲吧。”
“这可控制不了,要当妈妈可真辛苦啊。幸好我永远都体会不到。”他说着吐了吐舌头。
两家人成为邻居时,冰燕刚好去省城上大学,念书加工作待了八年,因此和周子阳的接触是从最近两三年内开始的。除了经他介绍买车之外,平时也就是在楼梯上问声好。
“早锻炼回来吗?”
“是啊。”
“真不错,现在的年轻人都越来越懒了。”
“今天就是心血来潮而已。”
“哦……那如果能坚持下去也挺好的,万事开头难嘛。”
冰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自己不是年轻人一样。子阳穿着薄薄的运动衫,里面只有一件贴身圆领T恤。他双手插进衣兜,作出稍息的姿势,有心事似的看着远方。
“去年夏天,一个同事告诉我她有晨跑的习惯。我沿着她跑步的路线去找她,从来没遇上过。”
有些突兀的一句话,他好像不止是过来打招呼的。“同事”这个字眼挑动着冰燕的神经,但是不回应又显得不太礼貌。
“可能时间不对吧。”
子阳摇头。“她每天很早到公司,所以我也早起赶过去,想找机会跟她单独聊聊天。她告诉我晨跑的事,是因为有一天如果她不再早到,只要说不想晨跑就行了。所以嘛,这些都是避开我的理由。”
冰燕越听越迷惑。
“但是后来我又觉得,说不定是真的。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忽然就想试试看。”
“这么说,今天遇上了?”
“没有。我说试试看,意思是体会一下晨跑的感觉,遇上她已经不可能了。”
冰燕实在不想问为什么,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
“她在去年年底失踪了。”子阳轻松地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你见过的她的,买车的时候是她接待你的。”
“啊……原来真的是她,难怪电视上的照片看着有些眼熟。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两个字一出口,冰燕马上惊觉不合适,好像自己早已知晓结果,于是连忙补上一句:“好久没有新闻报道,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子阳叹口气,眯起眼望向东方,“说到底,也就是普通的人口走失而已。”
“你是说,警察没有尽力吗?”
“就失踪案而言,警察能做的事大概也只能到这个份上了吧。一个女人消失了,对这个城市能有多大影响呢?唉,我这么说警察好像不大好。”子阳挠着头顶说。
“你和她……”
“哦,就是同事而已。”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虽然我对她有好感,可是……嘿,就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两人的母亲来往密切,但冰燕和子阳的关系甚至比不上普通邻居,像这样面对面的交谈从未有过。单恋应该算很私密的情感吧,子阳却毫无防备地讲出来。是他性格就这样,还是刻意为之呢?
冰燕感到不自在,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从长椅上站起身。“我有事得先回去了。”
子阳有些猝不及防,回过神来点点头。“多注意休息。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呢。”
“不用客气。你也差不多该上班了吧。”
“我两个月前已经辞职了。”
冰燕只好收住刚刚迈开的脚步,她后悔自己多嘴加上这一句。
“辞职了?”
“嗯,那种地方……本来就做得不开心。秋原不在了,我待下去也没意思。”
子阳低下头难掩落寞,冰燕一时语塞。
他所谓的“同事”是谁显而易见,但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有种切肤之痛。
接下来几日,冰燕怕再次遇上子阳,一直没有出门。既然他赋闲在家,就随时可能在小区里撞见。
要说对话氛围有多古怪,似乎也不尽然。子阳没准就是对谁都能敞开心扉的人,这和从前的印象也不冲突。只不过因为谈到陈秋原,冰燕自己心中有鬼,难以坦然吧。
清明那天,餐馆照例歇业一天,让员工们缓口气。父亲也难得睡个懒觉。傍晚时分,一家三口一起出门逛街,这是连过年都赶不上的机会。
母亲和育婴店老板为一罐孕妇奶粉的价格交涉了十多分钟,冰燕和父亲站在店门口,望着车流出神。父亲忽然问起店铺的事。
“如果要经营下去,将来孩子只能让你妈带。”
冰燕不想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小天地,可是也必须考虑现实问题。
“让你妈去你家住,这是不可能的。孩子刚出生就跟你分开也不行。”父亲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久旭工作还顺利吧?”
“如果发展真的不错,你在家带孩子也没问题啊。缺钱的话告诉我,别让久旭知道。”
“爸,你还是没有从心底接纳久旭吧?”
父亲诧异地看过来,但眼神马上缓和,承认女儿说得没错。
“老丈人要接纳女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天底下都一样嘛。你结婚前几天,我一直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真不是滋味呐。”
“这么脆弱呀。”冰燕笑着说,“如果是因为这个,不管嫁给谁都一样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是久旭……”
“他给人的感觉,怎么说呢,很努力,对你也很好,但会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总是让人不大放心。你看,假使他搞的那个什么名堂,没能卖出去,他现在混成什么样可就不好说了。这种事,太依赖运气了。”
“也是。”
“你要是死了心跟着他,我们再怎么强硬,最后还是会妥协的。久旭的眼里,什么东西都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地方,哪些是有用的,他就作为目标,没用的就扔掉。”
冰燕低头不语。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父母排斥久旭是因为出身外乡和家境贫寒。
“不过嘛,这也不一定是缺点。我毕竟是个老头子了,这些话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不过孩子的事情,你们得好好考虑啊。”
母亲和冰燕并肩,父亲走在前面,三人悠闲地穿过步行街。快到小区附近时,冰燕的目光被电影院外墙上的一张海报吸引了。
“这都九点了,改天在看吧。”母亲皱眉道。
久旭对电影没什么感觉,在省城时偶尔带冰燕进电影院也是出于恋爱的仪式感。这段时间在家待久了,尽管也想念久旭,形同回归单身的状态却也倍感轻松。她回忆起单纯的大学时光,忽然很想独自手捧奶茶坐在影院里好好看完一个故事。
“再过段时间出门就不方便了。”父亲今晚似乎尤其能体会冰燕的感受,“去吧,散场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母亲白了他一眼,对走进电影院的冰燕喊道:“别乱吃夜宵啊!”
这部电影有冰燕喜欢的明星,可是好像已经过气了。影片整体的制作水准令人咋舌,剧情也俗套不堪。
完全被海报欺骗了啊,难怪影厅里人这么少。太久没有关注影讯,未满二十九岁的冰燕觉得自己跟时代脱节了。
熬到11点,电影还差一个谁都能猜到的结尾,观众走得只剩个位数。冰燕来到电影院门口,左右望望清冷的街道,把摸出来的手机又放了回去。
这里离家很近,转过前面的路口,朝右就能看到小区的围墙,她决定自己走回去,十五分钟就能到了。
在人行道上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之后,马路上空无一人。路灯一盏接一盏,把影子缩短,又拉长。
不知为何,冰燕发觉自己的影子不寻常,漆黑的纯色中好似有另一个更深的形状在蠕动。她放慢脚步头回望去,身后只有平坦的水泥路面。她注意到了路边那棵巨大的樟树,越看越害怕,禁不住幻想树影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冰燕深吸一口气,不知不觉加快步伐。
别吓自己了。樟树距离那么远,如果刚才有人跟在身后,绝不可能在转头之际一下子躲进树影。
小区大门就在眼前了,保安不无猥琐的眼神此刻却让人安心。
父母的房子位于小区东侧,紧挨着围墙,离大门尚有一段距离。起初,冰燕并没有意识到围墙铁栅栏外边的东西是什么,从她面朝楼体的方向开始,它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直到靠近楼下才猛然惊觉它的存在。
这阵惊吓并非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而是源于意识的逐渐清晰,所以冰燕没有尖叫。
清白的路灯照出一个人影,树丛的枝杈和栅栏组成错乱的网格,阻隔在它和冰燕之间。黑色的连衫兜帽下是一张女人的惨白的脸。
是她——陈秋原!
冰燕吓得魂不附体。意识先于身体逃跑,双腿不听使唤,眼看就要向前扑倒,连忙伸出手,想抓住一旁的树干却抓了空。衣袖被某种尖锐的金属钩到,发出撕裂的轻响。
她颤抖着摸出手机,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也想不起来家里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