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此时才回过神来,从林安手中抢回账本,道:“哎呦姑娘啊,这是小店的账本,可抢不得啊。”
叶饮辰抓住掌柜,沉声追问:“这上面的印章,是怎么回事?”
账本这一页,页脚处赫然印着一个小印,与大部分印章都不同,它不是字,而是图案——一把琴,琴上只有一根弦的图案。
掌柜被两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茫然解释道:“这是小店老板的印章。老板每次看过账本,便会在看完的地方盖一道印,以确认前面无误,也方便下次接着翻查。”
掌柜见两人仍旧神色凝重,又补充一句:“老板说过,用图案刻印,不易伪造。”
叶饮辰面色沉了几分,目光环视一圈,又问:“你们老板不在店里?”
掌柜一愣,道:“小店已开了九年,早些年生意步上正轨后,老板便不再每日来店里亲自照看了。”
“老板家住何处?”
“就在北郊,门前有棵高大银杏树的便是。”一锭金子,显然让掌柜知无不言。
这个时节,银杏正是满树的新芽。两人马不停蹄赶到北郊,叶饮辰却在树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林安侧头询问。
叶饮辰凝视着眼前的银杏树,缓缓道:“桐君……在景熙城开了店铺,做了整整九年老板。”
林安了然,桐君的近况,怎么看也不像是身不由己的样子。可对叶饮辰而言,桐君毕竟是从幼时起便亦师亦友的长辈,倘若桐君真与老夜君之死有关,他自然难以面对。
林安思忖片刻,笃定开口:“我想,桐君没有背叛你的父亲。”
“嗯?”叶饮辰看向她。
“如果他背叛了,自然会对夜国避之不及,如何还会将三大亲卫的琴之标记刻做印章?在他的心里,一定还是很怀恋过去,所以才会在花灯里写下‘落叶归根’,他一定是想,有一天能重回夜国的。”
“是吗……”叶饮辰轻轻吐出一口气。
两人说话间,前方的宅院里走出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双手拖着个小木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树下,将木马放好,小短腿一抬,跨坐上去,旁若无人地摇了起来,口中唱道:“小马小马摇尾巴,跟着爹爹去玩耍……”
叶饮辰怔了一瞬,喃喃道:“我小时候,也唱过这首儿歌。”
林安略一思忖,走上前蹲下身子,对小男孩温和一笑:“小弟弟,这里是你家么?”
小男孩并不怕生,一边摇着木马,一边点头:“是啊。”
林安回头看了叶饮辰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于是继续试探着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桐尘。”小男孩脆生生地答话。
“桐尘……”叶饮辰轻声道,“和其光,同其尘……果然是桐君的风格。”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叶饮辰:“大哥哥认识我爹爹吗?”
爹爹……林安微惊,随即道:“桐君是你爹爹?”
“是啊!”小男孩挺着胸脯点头,“爹爹说,我是他的老来子,所以最疼我了!”
叶饮辰双手微微握拳,哑声道:“你爹在家吗?”
小男孩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爹爹很久没回来了,娘说,爹爹到天上去了。”
“什么?”叶饮辰惊愕。
前方忽而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尘儿,怎么又自己跑出来玩?”
小男孩一瞬间从木马上站起,颠颠地跑过去,道:“娘,那边的大哥哥来找爹爹,爹爹要回家了吗?”
女子抬眼望过来,而后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道:“尘儿乖,先回家去玩。”
小男孩也很听话,又跑回来拖起自己的小木马,一步步吭哧吭哧地回了院里。
女子一脸宽慰地看着儿子乖乖回去,这才走向林安与叶饮辰,道:“两位是来找我家老爷?”
这位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妇人,自然便是桐君的妻子。
林安看了叶饮辰一眼,替他道:“是,我们是他的故交。可方才听尘儿说……”
女子面上现出哀伤之色:“是的,老爷一个多月前刚去。”
“怎么会……”叶饮辰从袖中取出那张纸笺,不可置信道,“这不是他写的吗?”
女子看了一眼,显然颇为惊诧,不明白这纸笺怎会在眼前此人手中,却也相信了他们的确与丈夫相识,于是如实道:“这的确是老爷所写。每年上元节,老爷都会亲手放一盏花灯,里面写上‘永夜安泰’四字。而今年这盏花灯,是我替他放的。”
她顿了顿,眼神黯然:“两月前,老爷自知大限将至,临终前写下绝笔‘落叶归根’,嘱咐我在他走后,将他的遗骨烧尽成灰,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带回夜国,撒入江河之中。”
“永夜安泰,落叶归根……”叶饮辰喃喃着,双眼微微泛红。桐君果然没有背叛。
他沉默片刻,又急问道:“桐君才五十多岁,向来身强体健,怎么会死?”
女子垂眸,眼中涌起泪意:“我与他初识时,他便告诉我,大夫说他早年受过许多伤,伤了根本,即使日后悉心调理,也只剩不过十年的命数了。”
即便知道他寿数难长,居然还愿以身相许,甚至生儿育女。
林安暗叹一声,道:“敢问夫人,你与桐君是何时结识的?”
“那是在九年前。”女子低声道。
忆及初相遇时,她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却也掺着一抹淡淡的怅然:“他说他是夜国人,从前一直靠武艺谋生,如今想要安稳下来,带着多年的积蓄来楚朝做生意。
那时候啊,他对生意还一窍不通,好在我娘家多年经商,我耳濡目染也略通行当。于是我们从最基础的纸张做起,再到笔墨砚台,一样一样摸索着打理,有了四宝斋,也有了尘儿。”
叶饮辰沉默片刻,道:“他可曾提过从前在夜国之事?”
女子追忆道:“提的很少,偶尔才会说起。不过每次说起时,都像是困惑不解的神情。”
“困惑?”叶饮辰连忙追问,“何事困惑?”
女子搜索着记忆中的片段:“只记得他说过,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可旧主有言在先,他应当遵守约定。”
“什么有言在先?遵守什么约定?”叶饮辰连连追问。
女子摇了摇头:“这些他从未多说,最初我也曾问过一次,他却闭口不答。”
林安想了想,道:“夫人,桐君可曾留下什么从夜国带来的物件,像是书信一类?”
女子再次摇头:“老爷刚来景熙城时,只带了从前多年的积蓄,别无他物。”
言罢,她看着面前男子有些恍惚的神情,忍不住问:“两位这么年轻……莫非,是我家老爷在夜国的旧识?”
叶饮辰没有答话,只从怀中取出三锭金子,递到女子面前,道:“今日只带了这么多,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尘儿用吧。”
女子吓了一跳,金子可比银子贵重十倍,家中生意虽然蒸蒸日上,她也从未见过有人一次出手这么阔绰。
她一愣之下才道:“谢谢,不过,我不能收。四宝斋生意不差,我会送尘儿上最好的书院。况且,老爷这些年从不谈论往事,我想,他也不会愿我收下故人的钱财。”
叶饮辰沉默片刻,又向怀中掏去,道:“那么我给你一件信物,日后若有难处,你便——”
女子淡笑着打断了他的动作:“两位能对老爷惦念至今,我已十分感激。我和老爷一样,都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敢和贵人多有牵扯。”
叶饮辰的手一僵,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林安转向叶饮辰,轻声道:“我还记得空桑曾言,桐君总说,下辈子要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你看,他的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你不必强求再为他做些什么。”
女子会心一笑,向两人盈盈一拜,柔声道:“多谢两位来看老爷,我还要看尘儿习字,先回去了。”
言罢,便缓缓转身,步履仍旧沉静温婉,几步隐入院中。
林安看着女子的背影,感慨道:“桐君其实很幸运,有这样一个外柔内刚,聪慧贤淑的妻子,还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儿子。我想,虽然他没能活到白发苍苍,大约也无遗憾了吧。”
叶饮辰掩去心头那一丝怅然,侧头看向林安,微微一笑:“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他。”
林安耸了耸肩:“当局者迷,你也是关心则乱。”
叶饮辰挑眉:“那么,作为旁观者,你可从桐君那句话中看出什么?”
“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可旧主有言在先,他应当遵守约定。”林安将那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思忖道,“所谓‘旧主有言在先’,自然是你父亲生前给他的命令。
难道,是你父亲让他留在楚朝,不要返回夜国的吗?而桐君虽然对此困惑不解,却仍然听命行事,留在了景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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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叶饮辰眸光微凝:“可是, 父亲为何不让桐君再回夜国?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
林安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惜桐君已死,你父亲给他的临终遗言, 已经无从知晓了。”
叶饮辰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树冠, 语气低缓:“不管怎么说,桐君果然没有背叛,还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应当为他高兴。”
“你说,他是不是也在望舒坪许过愿?”林安有意开解他,半开玩笑道。
叶饮辰看向林安,两人相视一笑。
一阵风吹过,银杏枝叶沙沙作响,一片新叶从高枝上旋转着飘下, 好似一只跳跃起舞的蝴蝶, 轻轻落在林安发上。
叶饮辰抬手, 林安一愣,便感到发丝间转瞬即逝的触感。
他将叶子捻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看到这个, 你就没有想起点什么?”
“什么?”林安不解。
叶饮辰轻哼一声, 自袖中取出一支发簪,正是那支熟悉的白玉双叶簪。
林安自然一眼认了出来。
这发簪,叶饮辰前后送过她相同的两支, 一支是在除夕夜让执素送来,已不知被她搁置到了何处。
另一支则是在行宫,他亲手给她戴上的。后来她离开时, 便随手摘下,留在了那间临时借住的屋里。
“这个怎么还在你那?”林安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叶饮辰没好气道,“我倒想问你,怎么这件礼物就是送不出去?”
林安理直气壮道:“自然是因为无功不受禄。”
“那你现在一直帮我查案,已是有功了。”叶饮辰将发簪递出。
林安想了想,抬手接过,将发簪收进袖中。
“为何不戴?”叶饮辰挑眉,却并不等林安答话,自己接道,“你怕陌以新看到,会误会我们两个。”
林安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不会误会,从前是我误会了他。”
叶饮辰微微眯眼,对于她的话并不尽然明白,却顺水推舟道:“既然不是怕他误会,又为何不戴?”
“这支玉簪的造型,取自叶笙给你绣的那枚香囊,它代表叶笙对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不是叶笙,虽然我与她样貌相同,却不能再占用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