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安姐,你拿着吧,不必再还给我。”
音儿已转过身去,林安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手中攥着这枚沉甸甸的令牌,愈攥愈紧,将手掌硌得发白,也毫无所觉。
林安看着音儿的背影,她今日又穿上了常穿的那身红衣,她的身形依然娇小,却仿佛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她从前一直是一个人,以后也将永远是一个人。也许多年后,自己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传闻逸事,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见到那个鬼灵精怪的小乞丐了。
叶饮辰拍了拍林安的肩膀,道:“走吧,忘了这里的事。”
林安没有说话,只一步步走向神机厅最上首的门主之位。她缓缓俯下身,将手中令牌放在这个已经空了许久,从此便属于曲凌音的尊位上。
欺骗就是欺骗,她会永远记住自己在江湖上第一个朋友,却不会收下这样一份“纪念品”。
林安的手刚刚放开,眼前突然一闪,一道鬼魅般的虚影快速晃过,下一瞬,肩头骤然一沉,被人拍上一掌,整个人当即向后飞去。
在视线颠倒的刹那,她只捕捉到一抹极亮的红衣,轻轻一扬,似火焰般在虚影之后飘起。
“林安!”叶饮辰惊叫一声,闪身将林安接住,伸手搭上她的脉搏,稍稍松了口气,怒目看向音儿。
林安受这一掌,猛地咳嗽几声,心中却是不解。
以音儿的武功,若要取自己性命,自己不可能挨过一击。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接受那枚令牌,她便打这一掌,出一口气而已?
林安抬眼望去,只见音儿双眉紧蹙,右手两指间捏着一枚银针。这银针极细,若不是从她指间滴下一滴血,恐怕很难发现这根针的存在。
“这是什么?”林安脱口问道。难道音儿用这根针扎了自己?可身上丝毫没有感觉……
音儿却未回答,只将指尖银针随手一抛,那细小的银光带着冷冽破风声,精准地扎进门主首座之上,深深没入厚厚的毯垫。
而音儿当即盘膝而坐,一言不发地运起功来。
林安惊疑不定,与叶饮辰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向那个座位。叶饮辰伸手,将毯垫缓缓掀开,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垫子下,一条细小的金顶银环蛇盘曲在此,在蛇头七寸之处,正钉着那根银针。蛇还在扭曲地挣扎,却很快不再动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安喃喃道。
她已经明白,方才音儿那一掌,是为了帮她躲开这条蛇,可这座位下怎会藏着毒蛇?
“哇”地一声,音儿吐出一大口血。
林安一惊,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扑过去将她扶住。低头一看,只见她吐出的一滩血,竟是触目惊心的乌黑。
林安心中大骇,急切道:“你怎么了?”
音儿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勾起一丝阴沉的笑:“江湖四大使毒高手,看来也不尽是虚名,竟能在我眼皮底下埋下阴招。”
林安立刻想到了什么:“沁远峰掌教?”
“那个阴险的老东西,我还以为真是到死都未及出手。原来,他是自知不敌,佯作东逃西窜,在这里等着我呢……
呸,死了还暗算我,还好本姑娘耳力了得,那蛇一动,我便听见了。”
音儿啐了一口,又是一口黑血。
林安慌忙道:“你方才是运功逼毒了吧?可还需要解药?”
音儿默了一瞬,自得笑道:“我可是很厉害的,毒已经逼出来了。”
林安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你走吧。”音儿又道,“如此也算两不相欠,我还需调息两日,就不送你了。”
林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已闭目调息起来。
眼前此人,心机深不见底,杀人不眨眼,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却在凶险时刻为自己挡开一击……
千言万语,也许便如她所说的,只化作一句两不相欠罢。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对叶饮辰道:“走吧。”
叶饮辰眸光有些复杂,跟着林安走到神机厅大门口,却忽然顿住步子,低声道:“如果毒已逼出,不会还是纯黑的血。”
林安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来,一脸愕然。
片刻的愣怔之后,她拔腿跑向音儿,颤声道:“你……你又骗了我。”
音儿睁开双眼,却是看向叶饮辰,神色不悦:“明知她会伤心,你还要告诉她。”
叶饮辰淡淡道:“即便会难过,我知道她也会选择真相。”
音儿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我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的地方。”
话音刚落,原本还盘膝正坐的音儿,仿佛再也无力伪装一般,骤然瘫倒在地,又呕出一口黑血。
“音儿,音儿!”林安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将她扶在怀中,“你快逼毒,继续逼毒!”
音儿嘴边尽是黑血,也不再用手去擦,只咳嗽着笑了几声,道:“那金顶银环蛇,是沁远峰掌教豢养的得意之作,毒性愈强,头顶的金色便愈正。”
林安想起方才看到的一抹纯金,心中巨震。
“那根银针,是老东西埋在毒蛇体内的毒针,随蛇吐信而出。我用两指将针挟住,才发现……上面尽是细小的毛糙微刺……这些倒刺划破了我的指尖,剧毒便深入血脉。我若强行运功,只会加速毒性攻心……”
林安抱着音儿的身子,感受到她渐渐冰凉的双臂,声音因慌乱而破碎:“那么解药呢?我们去沁远峰讨解药!”
音儿用力呼吸着,摇了摇头:“这是老东西的绝杀之招,从一开始就没有解药。如果天下间还有一人能解……”
她顿了顿,眼神中透出一抹近乎残忍的亮光。
“是谁?”林安催问。
“呵,那便是……他本人,却已死在我的手下。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那还有什么办法?”林安心乱如麻,终于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音儿沉默片刻,抓住林安的手,哑声道:“那条蛇……本就是掌教老头埋伏给我的,不是……不是因为你。”
“不,不是的……”林安紧紧抱着音儿,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窒息得说不出话来。
她很清楚,方才音儿离自己数步之遥,都能来得及将自己推开,如果是她被袭击,一定能够躲闪,根本不需要用手去挟。
音儿仍抓着林安的手,那双素来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此刻却像被暮色笼罩,渐渐失去光彩。
林安心中绞痛,无力地推她:“曲凌音,不要睡,你才刚当上门主,你还要名扬天下!”
音儿的眼瞳微微一颤,似乎被她唤回了一瞬清明。她弯了弯唇,溢出一声破碎的笑:“世上不会再有曲凌音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林安几乎快要崩溃,双手捧住音儿的脸,因惶惑而不住地颤抖,“你明明只是利用我,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改改性子的人……”音儿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可她还是努力抬眼望向林安,眼底仿佛有万般不舍。
“什么……”林安喃喃一声,一时竟想不起。
“从来没有人管教过我,我娘没有,后爹也没有。现在,我终于能去见我的亲爹了……你说,他会管管我吗?”
她的眼神似风中将熄的烛火,忽明忽暗,气息也愈发微弱,宛如梦呓。
林安终于痛哭失声,泪水落在音儿脸上,混入了她嘴边的黑血。
她竭力压下喉头的哽咽,重重点头:“会的,他会管你,会关心你,会拍拍你的头,叫你……叫你一声‘好女儿’。”
“那真是……太好了……”
音儿声音轻轻,嘴角挂上一丝满意的笑,眼睛半睁着,却再也没有了气息。
“音儿——”林安紧紧回握她柔软而冰凉的小手,哑声哭喊,可是这个称呼已经永远失去了回应。
叶饮辰俯下身来,握住林安的肩膀,缓缓道:“她是笑着走的。对她而言,去见父亲……或许比活着更快乐,那是她唯一憧憬的事。”
林安双眼模糊成一片:“不……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会还睁着眼睛。她分明对世间还很留恋,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像正常人一样,去享受人间的温暖。”
她分明还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孩子,逃出神影门,游荡江湖,去缎仙谷凑热闹……那分明是她刚刚开始触碰这片江湖,体味真正人间,却……已是终点。
叶饮辰柔声道:“至少在最后这些日子,你给过她温暖的感觉,让她知道,这世上不只有算计与仇恨,还有一种人,即使对陌生人,也愿意真心给予关爱。”
林安仍紧紧抱着音儿冰凉的身体,忽然记起在缎仙谷时,自己曾被她气得无奈,教训她讲话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容易得罪人,真该改改性子才行。
原来就因为这个……
明明是一个狡诈冷血的魔女,明明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关心……
林安泣不成声,颤抖着轻轻阖上音儿的眼睛,耳边响起她前几日说过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当门主?”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能做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如果可以选择……”
原来,在她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选择的时候,她这一生,已经被生她养她的人命定了。
……
……
三品城有一间酒楼,名叫“醉易阁”。
它也许不是城中最大的酒楼,却总是最红火的。
因为醉易阁中有一方露天戏台,酒楼围着戏台四周而建。一楼是大堂,人来人往,二层则是雅间,清静自在,只要将帘子拉起一点,便能看到下面的戏台。
醉易阁戏台齐聚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戏子,唱遍江湖事,引得酒客食客们大发谈兴。
若是有客人酒酣意浓,兴致一来,也可跃上台去,说几段奇闻轶事,不论是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众人也都会捧场叫好。
今日的醉易阁,正有悠悠唱词从戏子口中婉转流出。
“英雄心迹凭论说,今日功来明日过。
刀风剑雨江湖客,今日死来明日活。
今日雕栏明抔土,今日壮志明蹉跎。
追怀昨夕待明日,不如今朝醉一歌。”
二楼一雅间内,林安与叶饮辰相对而坐。
林安神情恹恹,一手托腮,一手轻抚着揣在怀中的令牌——音儿送给她的东西,她终究好生收下了。
叶饮辰见林安黯然无神的模样,斜眼瞥向下方戏台,不满道:“本想带你听戏散心,可这什么打油诗,唱的也忒没精神。”
林安摇了摇头:“人家也没唱错,‘今日雕栏明抔土,今日壮志明蹉跎’,唉……”
叶饮辰知她又在伤怀,有意打岔道:“你错了,唱词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
“不如今朝醉一歌?”林安道,“不就是劝人惜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