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心头一凛,脑海中浮现出那间刑房里森冷的刑架与染血的长鞭,背脊泛起一阵凉意。
她实在难以置信——原来那些东西,都是眼前这个贱奴曾受过的?
仅仅因为偷了钱财,便落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这岛上,原本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还是说……贱奴是在说谎?
贱奴低声急促道:“后来有一晚,那少年手提柴刀,满身鲜血,闯进刑房!我本以为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才知道,他竟把岛上数十口人全都杀了!
他见我被原先的岛主吊起来鞭打,知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又刚好缺人使唤,才留了我一条命,威逼我替他办事!”
贱奴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这也是命苦,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我只想离开这鬼地方,再也不回来!好汉,你若真有胆子与虎谋皮,能不能先将我放了?那什么心腹,由你去做!”
陌以新似是沉吟片刻,才淡声开口:“岛主为何要杀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贱奴浑身一抖,颤声道,“我到岛上的第一天起,就被囚禁起来,后来更是建了刑房折磨我。岛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那晚我第一次见那少年,便是那一幅手持血刀、杀红了眼的模样,我连他是打哪来的,都不晓得!”
林安听得愈发诧异——那间刑房,竟是专门为这贱奴而建的?
贱奴正说着,忽而神色一僵,似是骤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盯住陌以新,眼底闪过几分忌惮:“不对……你根本不是想做什么心腹!你是想探查他的底细,是不是!”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低沉:“你是他的人,既然你猜到了……”
“不,不是!”贱奴急切打断了他的话,眼中惊慌几乎要溢出来,连连摇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我也不想助纣为虐啊!”
林安微讶,她早知这二人之间绝非忠仆义主,却没想到,即便贱奴察觉他们另有图谋,竟还倒戈得如此果断。
“他都让你做过什么?”陌以新眸色幽沉,缓声问道。
“我刚被放出来时,每家每户都横尸遍地。他要我把那些尸体一具具抬走,丢进大海……”
他脸色愈发苍白,声音发颤:“后来,他说要出岛,便让我在岛上看着那个面具人。对了!那面具人也是原先岛上的活口!当时满地尸体,只有他被捆在一边……”
陌以新心下了然。先前他从岛主的口风中,已察觉那面具少年必定知道些什么,才会被封口。此时才知,原来那少年从前便生活在岛上,如此说来,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家人朋友死在那人手中。
而他之所以被留下活口,原因自然只有一个——他必定也是七夕生辰。
林安自然也想到这里,忽又生出一个猜测——那面具少年看起来正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又是七夕生辰,莫非……他便是那对夫妻失而复得的儿子?
两人思量间,贱奴已是满面泪痕,声泪俱下地哭求:“你们与他作对,一定是好人!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只想要这一条小命啊!”
林安眼珠微转,轻轻叹息一声:“事到如今,别说放了你,就连我们自己,也未必有逃生的机会。那一艘大船,凭我们三人之力根本开不走。”
贱奴闻言,眼睛却是一亮,急声道:“从前是没办法,可如今不同了!劳工上岛第一日,岛主便叫我从中挑出三个出海经验最丰富的,与其他人分开,另作差事。
我偷偷留心过,后来岛主将那三人带走,是命他们用木料造一条船!我知道那木船的所在,估摸着再有一两日便可完工,到时我们便能走了!”
“竟有此事?”林安表现出一抹喜色,“船在何处?”
贱奴刚要开口,却忽然收住了话头,眼珠滴溜溜乱转,支吾道:“这个……这个……你们不如先放了我,等木船完工,我给你们带路便是。”
林安笑而不语——这贱奴倒也不蠢,怕是防着一旦说出船的位置,他们会自己走脱,将他弃之不顾。
她笑笑:“那便一言为定,你在这里待上两日,咱们一起走。”
“在……这里?”贱奴诧异。
林安似笑非笑看着他:“放你回去,你若向岛主反咬我们一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还是好生呆着吧。”
贱奴张了张口,还欲再央求几句,眼角余光却见一旁陌以新神色冰冷,登时心头一凛,把话咽了下去,只能连连点头。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陌以新不动声色走上前,从案几上顺手抽出一条布带,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给贱奴反应的机会,便将布带紧紧缠上他的嘴,打上死结。
贱奴喉咙里“呜呜”几声,却再发不出完整的字眼。
陌以新打开衣柜,将贱奴拎了进去,待人完全塞入其中,又从外头拉紧门扇,抄起麻绳三绕两打,结扣严丝合缝。
林安双眼越睁越大,忍不住腹诽,陌以新好歹也是王府世子出身,会溜门撬锁也就罢了,如今捆人也这般娴熟。
这哪像是府尹,不若说是贼人还差不多……
……
夜深人静,囚室内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石壁间回荡。
靠墙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侧卧着,呼吸绵长而平稳,仿佛早已沉入熟睡。昏暗的光线下,他面容苍白,伤势沉重,显然毫无防备。
忽然,黑暗中悄然伸出一只手,两指间紧挟着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在夜色下泛起一丝冷芒,好似毒蛇吐出的信子,缓缓向那熟睡之人逼近。
针尖将要触及后颈的刹那,挟针的手腕却忽然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手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熟睡”中的人,便在此时缓缓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澄澈清亮,哪有半分睡意。
“怎么,换套路了?”他面无表情,声线低沉好似自语,“不是说,要先诓骗我配合求救吗?还是说,那个该死的家伙,根本是在骗我……”
被擒住的人一脸惊愕,脸色瞬间煞白,双唇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断续的声音:“你、你……”
他怎么也想不到,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重伤之人,分明方才呼吸沉稳如入梦乡,怎会在他将要得手的一刻,猝然醒来,还将他牢牢制住?
“哒、哒。”靴底的声音踩在石板地上,沉沉的黑暗里,一束火光骤然亮起,摇曳的光线由远及近,渐渐照亮了逼仄的囚室。
陌以新提着火把走来,突如其来的光亮并未唤醒每个熟睡的囚徒,他将火把插到一旁,伸脚踢了踢地上盘绕的铁链。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地上四散躺着的几人本能地翻动身子,待觉察到囚室中异常的光亮时,才陆续挣扎着坐了起来。
有人惶然四顾,有人缩在角落,所有的目光最后都齐齐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昨日审过他们的冷面男子,此刻正负手而立,眼神难测。在他身侧,站着那个曾送过饭来的女子。
而在另一边,今日才被带来的新囚徒正半倚着石壁,手中死死扣着另一个人的手腕。
被他制住的,赫然是他们中那个中年男子——算命先生!
寡妇双臂一紧,下意识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近,眼里满是惶惑,低声喃喃:“这、这是怎么了……将我们关了这么久,终于要来杀人了吗……”
石月心头同样惧怕,却极力逼自己镇定下来,眼前这女子带来了妹妹的信物与口信,既然是妹妹托付来找她的人,便一定不是坏人。
叶饮辰看向林安,对她一笑,笑意中却透出几分脆弱的轻嘲:“有人骗我说,凶手会先借口接近我,再寻机下手。结果呢,方才那根银针,险些就扎进了我的后颈。”
他微顿,眼中一沉:“你也知道,我向来浅眠。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在梦里见阎罗了。”
林安心口不由一紧。他们先前所料不差,叶饮辰果然成了凶手的目标,可凶手这次竟换了手段,改为了直接下手。
的确,同样的手法他已经用过两次,足够营造出“无缘无故暴毙”的假象。若叶饮辰又在半夜忽然死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他伤势过重,或是囚室真的沾染了邪祟。
她也正是因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才连夜赶来。昨日放的那一把火,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却误打误撞起了另一个妙用——自那把火之后,岛主便搬到了林中孤屋去住,亲自守在那里,以防有人再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如此一来,他们倒是可以放心来囚室走这一趟。
只是没想到,还是比凶手晚了一步。若非叶饮辰警觉,已然酿成大错。
“对不起。”林安望着他,没有一句辩解,唯有沉甸甸的愧疚。
陌以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句“你知道我浅眠”,已叫他心口生出几分烦躁,而林安面上毫不掩饰的自责,更是让他面色黑沉。
夜君的手腕世人皆知,如今不过一个寻常平民,如何就成了能威胁他性命的杀机?
也只有安儿这等心软之人,才会相信夜君的鬼话。
寡妇被叶饮辰的话吓了一跳,几乎失声道:“凶、凶手?什么凶手?”
“当然是,杀害秦永年与穆文康的凶手。”林安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那中年男人身上。
寡妇猛地瞪大眼睛,愈发惊骇:“他们不是中了邪才病死的吗?”
石月同样怔住,顺着林安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便在此时,叶饮辰眸色一沉,手下一紧。只听中年男人“啊”地惊叫一声,手指骤然一松,一枚长针随之叮当落地。
银针在火光下泛着冷芒,几个囚徒眼睁睁瞧着,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惊惧。
林安娓娓开口,将此前推演出的杀人手法简要讲述一遍,语调平静而清晰——
“便是如此。死者听信凶手所言,主动成为了手法的一环,却未曾想到,自己是被利用的牺牲品,不但没能自救,反而成了杀害自己的帮凶。”
林安话音落下,囚室里陷入沉寂,寡妇与石月都久久说不出话来。
石月眼中逐渐泛起湿意,穆大叔曾经告诉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撑住,齐心合力,总能等到得救的机会……
寡妇双唇颤抖,耳畔同样回荡着秦大爷谆谆的劝解——“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你还年轻,更不该轻言放弃啊。”
原来,他们之所以会死,之所以死得那样离奇,竟是被人骗了……可是,同是落难至此的人,为何却要对同病相怜的伙伴痛下杀手?
算命先生急声喊道:“胡说!我没有杀人,这都是你们的猜测而已!”
叶饮辰轻嗤一声:“刚被我抓个正着,还妄图狡辩?”
“抓什么!”算命先生竟毫不示弱,“那针根本不是我的,我不过是捡到的!我只是想拍醒你问问,是不是你丢了东西!”
“的确。”陌以新忽然开口,神色古井无波,“那针不是你的。”
算命先生愣了一瞬,旋即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狠狠瞪向叶饮辰。
陌以新继续道:“毕竟,你们几人都是被岛主意外擒来,仓促上岛,谁会随身带着两寸余长的细针?”
他话锋一转,目光淡淡掠过众人:“只是我听说,穆文康每日至入夜时分,都会痛苦难耐,直至晨起才略微缓解。”
石月怔了一瞬,下意识点头:“是……是我说的。”
陌以新微微颔首,道:“我曾在穆文康腿上,发现长年针灸留下的痕迹。当发现真正的死因后,我才恍然明白——他不止长年针灸,更是久病成医,自己刺穴缓解病痛。
囚室阴湿,他的顽疾愈发难耐。可身旁有妇人,有年轻女子,他自然不好当众解衣刺腿,只能等到深夜众人熟睡之时,再行纾解。所以,每到晨起,他便能稍稍好转。
换句话说,穆文康随身带着针灸针。”
石月神情一震,面露恍然。
陌以新接着道:“你还说过,秦永年死前那个早晨,穆文康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口中还喃喃自语——‘怪了,好像少一个’。
其实,这也正是凶手夜半未眠,发现了他在针灸之事,趁他小憩时,偷走了其中一根针,而后,便是用这根针,杀害了秦永年。”
话音落下,囚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声。
陌以新音色微沉:“再然后,他故技重施,又杀害了穆文康。自然,也将其余所有针尽数取走,以备后用。”
算命先生大声反驳:“就算真如你所说,有人偷了穆文康的针杀人,那谁都可以下手,为何偏偏是我?
那人将用剩下的针趁我熟睡塞到我身边,我醒来发现有异,所以方才正想逐个问问,是谁丢了针!”
林安缓缓摇头,心中暗叹,眼前这人不仅心机深沉,还巧舌如簧,临危之际还能编出这般说辞。
陌以新轻笑一声,道:“寻常人,根本不会知晓后颈延髓致命点,即便知晓,可要用针灸针直刺后颈,在颅骨阻挡下,实则也很难刺中。只有从颅骨缝隙精准深刺,才能一击致命。
凶手能做到如此,必定有常人难及的经验与手法,不是医者,便是仵作。”
算命先生冷哼一声:“是啊,我不过一个算命的,又哪里懂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