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那场大火。”林安接话,“他们三人,正好是火场的幸存者。而罗夫人与另一个学生,却在火场中丧命了。”
林安想了想,接着道:“苗岱丰说过一句十分古怪的话——‘董贤怕鬼,所以他才会死’。董贤死后,晁俭始终惶恐不安,苗岱丰虽看似不惧鬼神,却也是强作镇定,死前更是受过强烈惊吓,而晁俭甚至活活吓疯了。
董贤、苗岱丰、晁俭,堂堂七尺男儿,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便是他们心中有鬼,因为琵琶院的冤魂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这是什么意思?”高白又是一惊,十年前他还未在此任职,只听说罗夫人为了救几个学生,自己死于火海,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十年前的大火,绝不只是一场意外而已。”陌以新道,“这是他们三人共同掩埋十年的秘密,也是罗先生布局杀人的动机。”
“他们……做了什么?”风青难以置信。
陌以新将目光扫过缩在床上的晁俭,淡淡道:“十年前,这件事成了他们三人之间永远不能提起的禁忌。十年后,三人都已成家立业,苗岱丰更是双喜临门,步步高升,前途一片大好。此时此刻,当他得知有人禁不住多年来的良心折磨,想要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认罪伏法,他又怎会容许自己的辛苦经营就此毁于一旦,从朝廷官员一夕之间变成阶下囚?”
“这个想要认罪的人,便是董贤。”林安接着道,“董贤私下约罗先生单独见面,便是为了坦白真相,而苗岱丰无意中得知此事,便抢先一步杀了董贤封口。”
“或者说,是苗岱丰以为,董贤想要认罪。”陌以新的重音咬在了“以为”二字,“董贤邀约罗先生这件事,自始至终,我们都只是从罗先生口中得知,换句话说,这同样也是罗先生的一面之辞。”
林安微微蹙眉:“可我们的确在董贤房间发现了那本被撕过一页的信纸,难道不是董贤生前曾写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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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陌以新道:“那是最普通的宣纸, 质地并不厚实,用毛笔沾墨写字,难免会在顿笔处有墨渍浸到下面一页, 然而我们所见到的纸面干干净净, 不染点墨。我不得不去猜想, 没有人在上面写过字,这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假象。”
林安不由讶然,她几乎从未写过毛笔字,的确不曾想到还有透墨这种事。
高县令已听得云里雾里,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一边擦汗一边道:“下官还是不太明白,董贤死后,罗书宁才说起两人有约,苗岱丰又是如何事先知晓的?”
“高大人这个问题, 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陌以新道, “是风青提醒了我, 让我发现,那只本该呆在笼中的白鸽,却曾飞去院中。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不会无故离开鸽笼, 它的行动, 自然是接收了人为的命令。”
林安已经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那是一只信鸽,它所能做的, 自然是——送信。”
“不错。”陌以新点了点头,“当我想到这一点,我才开始思考, 董贤被杀的那一晚,还发生了什么。”
林安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惊愕道:“那晚,魏巡曾在院中看到一个飘忽不定的白色‘鬼影’。那个白影,便是这只展翅飞过的白鸽!”
她心中愈发惊诧,语速也更快了几分,“魏巡当时之所以出门,是因为听见有东西爆裂的声音,而那个声音,正是罗书宁与风青饮酒时,‘不慎’打碎了酒壶。”
在那个房间里,不只打碎过一个酒壶。那片日久褪色的浅色碎片,代表的不是什么古怪仪式,而是经年累月的训练,日积月累的尝试。
那一次又一次、不知打碎了多少个的酒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训鸽,让那只本就温驯的信鸽,只要听到这种爆裂声,便以此为号,应声飞出。
陌以新接着她的话道:“随着酒壶碎裂的脆响,信鸽便如同这几年来反复演练中那般,飞往既定的目的地。而魏巡,恰巧也听到声音出门查看,正瞥见那一抹白影。”
高白难以置信道:“所以,是鸽子将董贤打算认罪的假消息,带给了苗岱丰?而苗岱丰正是因为得知了此事,才对董贤痛下杀手?”
琵琶院的十年之约,成了罗书宁精心布局的棋盘。也许,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那个做不在场证明的人选是李承望或魏巡,可是没想到,风青风楼也恰巧在同一天来到琵琶院。
他们二人临时前来,没有提前串通的嫌疑,又是官府中人,所以就成为了更加完美的证人。
陌以新称罗书宁为“布局者”,林安只道是罗书宁利用第一件案子洗脱嫌疑,此时才知,原来这第一起案件,根本都是在他的设计下才稀里糊涂地发生了。
风青的神情早已有些呆滞,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一场久别重逢的醉酒谈天,竟会是处心积虑的设计。而那状似无意的打破酒壶,竟是开启一场疯狂凶杀的号角。
“在罗书宁巧妙的误导下,苗岱丰便成了本案的第二个凶手,也就是——入局者。”陌以新接着道。
林安看向罗书宁,这位慈眉善目的先生,面上仍然不见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此时发生的一切。
高白忽又想起一事,疑惑道:“既然罗先生处心积虑借刀杀人,又为何要伪造密室?难道他还要替苗岱丰掩盖不成?”
陌以新眸光微深:“因为罗先生想要制造的,不只是密室,还有另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加重要的东西。”
“什么?”
“是恐惧。”林安答道,“既然密室并非凶手所为,那么,当死者身上莫名出现红线,现场又无端变成密室的时候,最不知所措的人,自然便是——凶手!”
“不错。”陌以新会心一笑,“罗书宁只有一个人,却要杀掉正当壮年且彼此串通的两个人,要想顺利得手并不容易。所以,他决定利用两人的心虚和恐惧。
他编出琵琶院阴魂不散的传闻,又在董贤死后制造出密室与红线令他们惊骇莫名,这一切的一切,都加深了这种恐惧。”
林安不由唏嘘,死前遭受惊吓的苗岱丰,和吓疯的晁俭,无疑都证明了罗书宁的攻心之计非常成功。
陌以新也看向床上的晁俭,道:“其实到这里,已经无须再推测什么,因为所有这一切,还有一个知情人活了下来。”
“晁俭?”高白诧异,“可他……不是已经疯了吗?”
陌以新笑了笑:“我想,林姑娘已经将他治好了。”
林安接收到他的目光,对风青道:“将你用的药材告诉大家吧。”
神情凝滞许久的风青稍稍回过神来,回想起方才亲手配制那生平罕见的药汤,迟疑道:“陈醋,辣油,白芥,生蒜……”
那时,林安在他耳边清晰地说,什么东西味道最冲最难喝,就用什么。
“啊?”高白难以置信。
林安耸耸肩:“这样一副药,莫说一饮而尽,便是凑近闻一闻,都会令人作呕,难以忍受。倘若真是一个疯子,又怎会如此克制,如此配合,丝毫不曾抗拒或挣扎,便将这碗奇药喝得一滴不剩?”
“你是说,晁俭是在装疯?”风青此时才恍然大悟。
“他想装疯,却反而暴露自己没疯,不仅没疯,还很理智,很坚决。”林安答道。
目光空洞、面色呆滞的晁俭,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当林安说自己能医疯病时,他便知道,林安也猜出了晁俭并没有疯,只是他那时也没有想到,林安会用这样一副奇药,在揭发晁俭装疯的同时,对他略施惩治。
众人皆瞠目,风青已经上前揪住晁俭的衣领,喝问道:“为何要装疯?是不是你们害死了师娘?”
晁俭面如土色,仍旧呆呆地顶在墙上,只不过这回,是真的吓呆了。
陌以新替他做出了回答:“他要装疯,是因为苗岱丰的死让他有了危机感,让他又想起董贤的死,并且依稀猜出了其中曲折,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是第三个。他要保命,所以装疯。他一疯,高大人自然会派人看着他,凶手或许也会因为他已吓疯而放他一马。”
晁俭脸又一白,彻底瘫软下来,在床上叩首呼道:“大人饶命,大人救我!”
陌以新只古井无波地望着他。
晁俭又将头叩了下去,颤抖道:“那一晚,岱丰在房中莫名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落款正是董贤,信中说他这些年来饱受煎熬噩梦缠身,已决心认罪,他知道岱丰一定会阻止,所以已经约了罗先生在凉亭相见,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劝我们也早早自首。
岱丰大惊失色,连忙去找董贤,董贤已不在屋中,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信纸还刚刚撕掉一页,显然便是方才那封信。
岱丰愈发不安,随即又赶往凉亭,果然见到董贤正在等人。他上前质问董贤,董贤却矢口否认,还说是罗先生约的他。
岱丰认定董贤心意已决,还在敷衍于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又怕董贤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便趁董贤不备,取下腰带勒死了他。
之后,他怕罗先生赴约时撞见,连忙将董贤搬回房间,又唯恐事后被人怀疑,便找到了我。他以十年前那事为要挟,让我为他做不在场证明,我、我也只能听从了。
结果第二日,董贤的尸首好端端竟被吊了起来,门闩从里面插上了,他胸前还长出了红线,我们、我们真的吓坏了……
再后来,连岱丰也死了!我才终于明白,下一个就是我!大人,草民知罪,可是草民从未亲手杀过人,求大人放草民一条生路!”
风青狠狠一跺脚,道:“师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晁俭又抖了一抖,声音不自觉便低了下来:“那几日先生出远门,书院课休,我们三个到城里逛,一时兴起进了赌坊……我们真没想到会输那么多钱,赌坊要将我们扣下,可我们还要科考,若被人知晓赌钱的事,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回来偷拿书院的钱,结果却被何祥英瞧见,他执意要告诉师娘,我们拦他,推着搡着,他一跌,头撞在墙上死了。”
晁俭说着,竟掩面抽噎起来,“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师娘一声尖叫,原来她都看见了,我们……我们只好……然后……放了一把火……”
“你们!”风青怒不可遏,双眼通红。
始终波澜不惊的罗书宁却忽而轻笑一声,道:“没想到,一切都只是因为赌钱而已。”
他如此反应,无疑是承认的态度,甚至没有一丝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高白摇了摇头,叹息道:“罗书宁,你既然知晓当年的事另有蹊跷,就当来报本官,翻案重审,何必沾上几条人命。”
“内子死后五年,我才无意中听闻一件事。在火海中活活烧死之人,口鼻内往往会有烟灰碳末,而若是死后才被火烧则不会如此。”罗书宁不紧不慢地说着,“五年的时间,内子早已化作白骨,又能如何翻案?高大人,真相既已大白,草民但求一死。”
高白看了陌以新一眼,见他并无异议,便向身后衙役道:“带下去吧。”
“等等——”
三道人声同时响起。
林安不由一惊,转头看向与她异口同声的风青和李承望。
李承望先开口道:“大人难道忘了,苗岱丰被杀时,罗先生也被人袭击,昏迷不醒,就算他曾有企图,也根本无法作案啊!”
风青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罗先生的伤在脑后,绝对不曾作伪。”
风青从不怀疑陌以新的判断,可是此时此刻,心中的感性却让他不得不为这位曾经的恩师说一句话。
陌以新没有回答两人,反而看向林安:“林姑娘想说什么?”
林安看了几人一眼,道:“大人曾说此案有三个凶手,第一个是布局者——罗先生,第二个是入局者——苗岱丰,那还有第三个呢?第三个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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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陌以新会心一笑:“第三个, 是搅局者。”
“搅局者?”高白兢兢业业扮演着他的捧哏角色。
“我们发现晕倒的罗书宁时,他穿着白色中衣,披发覆面。即便是在熟睡到一半时出门, 也不该是如此模样。”陌以新道, “第一案后, 罗书宁已在苗岱丰与晁俭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此时此刻,正是收割果实的时机。他只要扮作厉鬼,就能让一个成年男子在受到巨大惊吓的同时,丧失自卫能力。”
“可先生的确是被打晕了啊!”风青坚持道,“从伤口来看,那个角度和力道不可能是自己伪造的。”
“不错。”陌以新竟点了点头,“不只如此,罗书宁醒后, 得知苗岱丰已被杀害, 设计出这一切的他却震惊到魂不守舍。他处心积虑借刀杀人, 就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却在被指认凶手后干脆认下罪行,不曾辩解一句。”
“对啊。”风青喃喃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有一个人, 他比我更早地猜到了罗书宁的意图。”陌以新的视线扫过一圈, “董贤死后,他明白罗书宁同样不会放过苗岱丰与晁俭,所以, 他在暗中盯着罗书宁,在罗书宁夜半出门行凶之际,从背后将他敲晕, 代替他去杀了苗岱丰。”
“什么!”风青不可置信。
“而罗书宁从昏迷中醒来后,得知苗岱丰已被杀害,连他借刀杀人时所用的信鸽都已被处理干净,死无对证。他也很快明白了此人的良苦用心,所以,他才反过来干脆地认下一切,不将这个人牵连下水。”
高白已是瞠目结舌,左看看,右看看,道:“这个人……是谁?”
林安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悲悯。方才,在高白下令带走罗书宁时,除了她与风青之外,还有一个人喊出了“等等”。
而这个人,自然便是一心为罗书宁脱罪之人。
“是我。”李承望主动站出一步,沉声说道。
“承望?”魏巡的嘴唇动了动,一脸讶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