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波澜不惊的罗书宁终于蹙起了眉头,慈眉善目的他竟也显出几分严师模样:“承望,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在两位大人面前公然撒谎,是想挨板子不成?”
李承望却没有看罗书宁,只向陌以新道:“陌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不会听信先生的包庇之言。上个月,草民在院里不慎打碎茶壶,却意外发现了那只信鸽的奇怪举动。董贤死后,草民听魏巡说起先生打碎酒壶之事,联想到先前的发现,这才决心抢先下手,替先生报了这个仇。”
一番话说完,他才转向罗书宁,掀起衣摆跪了下来,俯身道:“先生,你饱读圣贤之书,大庇天下寒士,你这样的人,手上不该沾染血污。只是……学生有负先生教诲,‘勿以恶小而为之’,学生此生做不到了。
杀人是最大的恶。学生愿以这最大的恶,换回先生曾经的善,余生尽光明。”
罗书宁神色一震,向后跌了两步,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妻子在枇杷树枝头系下一根红线,煞有介事地合掌许愿,眉间笑意盈盈。
他打趣她:“许愿早日得个孩儿?”
她毫不留情地赏了他一巴掌:“院里这些学生,不都是我们的孩儿?”
一阵风吹过,红线落在她发间。他抬手,小心取下。那一刻,红线在空中飘舞,就像是他的心,任人世风起,也永远系于一处。
树枝上的红线越系越多,年年岁岁。他的生活,总是被这些细细碎碎的红线填得满满当当,交织了欢笑与希望。
后来,枇杷树亭亭如盖,只是,再也不会有更多的红线了。
而今,他亲手将红线画在了尸体的胸口。
他用尽了力气,几乎想要划破那罪恶的皮肉。那一刻,站在树下的她仿佛近在眼前:“院里这些学生,不都是我们的孩儿吗?”
可她……却被她当做孩儿的人,害死了。
他就用那红线,向他们索命。
可是,他却从未想到,还有一个他不曾留意的孩儿,用自己的双手替他完成复仇,替他挡下血污。
他用红线索命,也索去了李承望原本清清白白的人生。
待来日到了地下,她必定又会重重地打他几巴掌,撕着他的脸骂他糊涂。
是他错了。
罗书宁笑着,哭着。泪水好似那早已褪色的红线,在他脸上纵横缠绕。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眼中竟感到一丝酸胀。有的人,可以豁出命去以报师恩,而有的人,却会为一时赌性杀害同窗与师娘。
坏人往往畏惧鬼神,却不知他们的心,实则比鬼神更可怖。
临走前,林安没有再去看罗书宁的神情,可是她想,在经历了极致的恶与善后,他会变回从前那个,令风青敬仰敬重的罗先生。
……
“事情就是这样。”风青趴在桌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死了两个人,凶手却有三个。谋划出一切的罗先生,到头来却成了唯一清白的一个;而原本是最清白的李承望,却成了唯一的阶下囚……你说说,这都算什么事儿?”
在他面前,风楼面色微沉,一言不发。
风青大约也没想从风楼这里得到什么反馈,只继续叹他的气,仿佛喃喃自语:“我记得当年,师娘总是对先生打打骂骂,先生也总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先生竟会……”
陌以新摇了摇头:“一个男人,看似对妻子的凶悍满口抱怨,却不休妻不纳妾,在她死后宁肯独居多年,也再无续弦,这怎会不是一片深情?”
风青一怔,再次长叹一声,使劲揉了揉脸,半晌后又问道:“对了大人,你为何认定杀害董贤的是苗岱丰,而不是晁俭,或是他们两人合谋?”
林安在一旁抢答道:“这个问题很简单。”
“哦?”风青挑眉。
“第一,晁俭显然更加胆小,很难做出杀人灭口这种事。第二,苗岱丰汲汲营营,一心追求仕途发展,自然更有杀人灭口的迫切性。”林安掰着指头数道。
“就是这样?”风青不满。
林安轻笑一声:“还有,董贤死后那日,我和大人偷听到两人交谈,当时晁俭问了苗岱丰一句话——‘既然不是你,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风青打断了林安的话,“晁俭都说不是苗岱丰了,怎么你们还怀疑他?”
“当时我也以为可以排除他们了,可是回头想来,他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既然不是你布置的,那凭空冒出来的密室和红线是怎么回事?”
林安解释道,“还有,苗岱丰对晁俭说,‘董贤就怕鬼,所以他才会死’,他其实是在警告晁俭——倘若你也因为怕鬼缠身而想要说出真相,我对你同样不会留情,董贤的下场也就是你的下场。”
陌以新赞许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风青恍然大悟,忽又眯起眼,狐疑道,“等等,你什么时候与大人一起偷听了?大人一向光风霁月,怎么会做偷听这种事!”
“咳。”林安想起“捉迷藏”的社死场面,果断转移话题,看向风楼:“对了,舍利子的事如何了?”
风楼言简意赅:“已经办妥。”
陌以新跟着问道:“舍利子如今到了何处?”
“已送入开阳山中供奉,听说到上元节时,会在景都公开展出,供百姓祈福。”风楼一板一眼答道。
“上元节?”林安神色一动,“说起来,到这里这么久,我还从未过过节。”
“这有什么。”风青不以为意道,“后天不就是重阳节,还有三日休憩。”
“重阳?”林安晃了晃神,她倒还记得日子,只是没想到这里的重阳还放三天假,看来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节日了。
“你的家乡没有重阳吗?”风青问。
“有,九月初九嘛。”林安心下暗想,刚从半溪回来,又要赶上放假,除了时常碰到命案以外,这段日子还真安逸。
“重阳清晨,我们要出门一趟。”陌以新此时道。
林安摆出一副任劳任怨的神情:“大人有什么安排?”
“扫墓。”陌以新淡淡道。
林安一怔,问:“扫墓不是该在清明么?莫非楚朝习俗是在重阳扫墓?”
“不是因为重阳。”陌以新道,“后日也是我一位故人的祭日。”
“呃,抱歉。”林安不再多问,只是看陌以新神情,似乎与平日无异,从他幽深的眼眸中,看不出沉重或是悲伤。
带着一丝疑问,一丝好奇,林安等到了重阳的清晨。
四人一早便从府衙出发,林安已从风青口中得知,他们去扫墓的地点,是在天影山。
林安在景都山河志中看到过,楚朝景都全名叫做景熙城。天影山是景熙城西面相距十多里的一座孤山。
几人出门未乘车轿,看起来是要步行前往,以这样不疾不徐的脚程,大概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
陌以新今日着一袭白衣,素雅无华,不染纤尘,衬得他平日温润内敛的气息更显孤清,整个人宛如山巅雪松,立于尘世,却超绝尘寰。
他始终沉默着,连一向滔滔不绝的风青也难得寡言少语起来,林安更觉不便多说什么,只一面看风景,一面神游天外。
只是很快,她却发觉一丝不对劲。她分明记得,天影山是在城西,可此时,他们却在一路向东而行。
不可能是走错路,想必其中另有原由。
林安琢磨着,回忆起前些日子看过的景熙城地图,愈发觉得他们是在朝向某个地方……是了,林安遥遥一看,道路尽头的匾额已然映入视线——“右廷狱”。
林安在书中看过,除天牢外,景都还有两座大狱——左廷狱与右廷狱。两座牢狱相互毗邻,皆由刑部掌管。
左廷狱关押普通犯人,右廷狱则关押身份特殊的犯人,如官员、世家子弟等。
难道……他们特意绕路来到城东,竟是要去狱中吗?
林安正思量,却见那个方向的街角,一群人聚在一处,不知在围观什么。
“大人,你看那是在做什么?”沉默许久的风青仿佛恢复了往日模样,兴致勃勃地瞅了一眼,抬高声音,“好像是右廷狱的事。”
话音刚落,围观之人都看了过来。原本虽有人看热闹,却无人高声议论,毕竟作为平头百姓,哪敢对刑狱之事指指点点?
眼下风青这一嗓门,自然吸引了不少注意,众人纷纷回头,人群露出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林安看到了被围观的中心,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少年穿着宽大破烂的布衣,眉眼低垂,神情中却透着坚决。他身边站着两名小吏模样的男子,三人似乎正僵持不下。
此时两个小吏也听到风青叫嚷,将视线转移过来。
其中一个小吏皱了眉头,扬声道:“何人胆敢在此喧哗?”
“风青,不得无理。”陌以新轻斥一声。
而此时,另一个小吏看到陌以新,已经换上一副恭敬面孔,低头哈腰道:“参见大人。”而后对仍旧不明所以的同伴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说完又挪了步子,躬身接近陌以新几步,恭敬道:“小人曾在一起案件中有幸见过大人一面,不知大人今日至此,有何贵干,是否需要小人通报上官?”
陌以新十分随和地摆了摆手,道:“本官今日休沐,恰巧经过而已,并非公干。”
小吏点着头,赧然道:“是小的们处事不利,扰了大人清静。”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好似不经意道:“本官倒有些好奇,何人胆敢在此与你等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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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小吏汗颜道:“回大人, 那是小人看管的一个罪奴。今日是他的沐恩日,小人好心带他出来,他竟想要出城, 这实在不合规矩。可这小子却是个倔的, 任小人软硬兼施, 仍赖在此处不肯挪动半步。”
林安回忆起自己在刑狱典籍中看到的,楚朝分设左右廷狱时,当时那位皇帝对右廷狱中的囚犯下了一道恩旨,每年可以选择一日由差役看押外出放风,即为沐恩日。这少年显然就选在了今日重阳。
“不,我没有要出城,我只是想去西城门。”少年蓦然开口。
“放肆,大人面前你也敢造次!”小吏回头怒瞪少年一眼。
少年神色不变,继续道:“我要去西城门, 求大人成全。”
短短两句对话, 林安便已心知肚明, 一定是这两个小吏偷懒,毕竟此处位于城东,要带这少年去西城门走一个来回,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右廷狱关押的都是曾经身份特殊的犯人, 这少年小小年纪, 能犯什么罪,想必是因家人之故而连坐入狱,自然也不再有家人可依。此等罪奴, 一向最是无人过问,自然也最受欺压。林安暗叹口气,难免生出几分怜悯。
陌以新正要开口, 便在此时,右廷狱中走出一道身穿官服的身影,本是径直走向街边停好的软轿,却无意中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掉转步子,向几人走近,招呼道:“这不是陌大人吗?居然在此遇见,真是凑巧!”
林安已经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先前在华莺苑一案中见过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左右廷狱都归刑部掌管,尚书大人来此公干倒不奇怪。
陌以新温润一笑,同样回礼道:“王大人,重阳之日还在忙于公务,实乃吾辈楷模。”
王大人连忙道:“哪里哪里,陌大人这是有何要事?”
“适逢假日,带着府衙下属出城游玩罢了。”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方才途径此处,见街边人群围观,这才驻足片刻。”
出城游玩?林安眨了眨眼,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哦?”王大人应了一声,转向那两个小吏,正色道,“出了何事?”
刑部尚书可是两人正儿八经的大上司,两人愈发恭谨,小心翼翼将方才对陌以新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