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乘空得了肯定的答复, 却又沉默下来,迟疑不语。
荀谦若察言观色,斟酌着道:“如今情势未明, 巨阙山庄背后是否另有隐患, 尚且难断。这一行吉凶未卜, 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陌以新笑了笑:“从此地,到巨阙山庄,本就只有一条路。”
一句话,既似应允,又似只是平淡的陈述。
廖乘空心绪翻涌,一时百感交集。这些年来,他从未忘记当初的誓盟,更没能忘记自己的退缩。
八年前, 那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单骑而去, 一去不返, 永远错过了那一年的比武大会。
八年后,廖乘空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曾经把酒言欢的兄弟,和他一起赶赴那场未能完成的江湖盛会。
开怀?释怀?似乎都没有。
眼前, 熟悉的面容上是陌生的淡漠神情。
廖乘空忽然明白, 或许有些事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
……
夜色渐沉,林安却在房中迟迟未眠。
白日种种仍在脑海萦绕, 心口总压着一件事,令她难以决断。
思前想后,她索性起身, 走出房门。隔壁,便是陌以新的住处。
林安走到门前,抬起手便要在门上敲下,却又犹豫了。
良久,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手指刚要落下——
房门忽地“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打开。林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前跌去。
身体尚未找回平衡,便跌入了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抱。
陌以新已将她揽住,气息近在咫尺,低沉的声音带着两分意外:“安儿?”
林安抬起头,理直气壮地问:“这么晚了,你忽然开门做什么?我刚刚还没敲呢。”
陌以新唇角微弯:“去找你。”
林安反而惊讶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想在睡前,再去看看你。”陌以新顺势将房门阖上,轻声问,“那你呢?夜里来我房间,也是想我了?”
林安抿唇道:“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当然,也有一点想你。”
陌以新的笑意在眼底晕开,柔声道:“你想商量什么事?自然都听你的。”
林安略一迟疑,终于开口:“以新,那个比武大会,要不……咱们就别去了。”
陌以新一怔,神色微讶:“为何?难道你不想见识江湖中最大的盛会?难道你不好奇,那背后究竟有怎样的蹊跷?”
林安沉默不语。她一向好奇心旺盛,陌以新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无法否认。可是……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其实,我还想对你说……对不起。”
陌以新又是一怔,随即释然一笑,神色温柔:“好了,不必对我道歉。只是你要答应我,那种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林安反而一愣,抬头茫然地望向他:“什么话?”
陌以新伸手,指腹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神色认真:“昨日你一时冲动,说——不和我好了。”
他嗓音中透着一丝压抑的艰涩,仿佛仅仅是重复这句话,便已十分艰难,“纵然是气话,我也受不了。”
林安微张着唇,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喃喃道:“我说对不起,不是为了这个啊。”
“什么?”他眉头一挑,反而愣了。
林安见他竟扯远了,索性直言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不用打破誓言重回江湖,也不用再去回忆……那些事。”
这一日,林安不止一次设身处地去想——
他这一路寻来,每当他看到那些身法轻盈、舞刀弄剑的江湖人,每当他听人说起“东方既”的惊才绝艳……那些唏嘘与叹惋,是否都像一柄柄钝刀,重又剜进他早已结痂的心,再次凌迟一遍?
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恢复如初。重新习武,更是痴人说梦。
他立誓永不再踏足江湖,或许也是怕自己嫉妒——嫉妒那些江湖人,嫉妒那个早已死在过去的自己。
八年前,他错过了那场比武大会。而这一次,却是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看他人登台比剑,各展所长。纵是心中再多不甘,也只能在人群之外遥望。
这样的滋味,怎能不让人难过?
陌以新看着林安,眼神微动。
他已明白了她的心事——这样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为何会主动提出,不去比武大会。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捏住她下颌的手指轻轻移动,爱不释手地捧住了她的脸。
“安儿,不必顾虑这些。”他道,“我当初立下那个誓言,另有原因。”
林安一怔:“还有什么原因?”
陌以新移开目光,神色在烛光下被映出淡淡的阴影,声音低沉而缓慢:“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从未做过一个楚家人该做的事,从未承担过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我只是爱江湖,便入江湖,做了几年逍遥自在的东方既。
我逃离了那个家,直到那个家不复存在。”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指尖在掌心蜷紧:“如果当初,我不曾任性出走江湖,对家中多几分看顾,或许……就不会有当年的惨祸。”
林安看着他,胸口发紧。原来那个誓言,不只是心灰意冷,更是自我惩罚。
当曾经的少年意气被现实击得粉碎,当曾经逃离的家变成了亲人的血流成河……
他或许恨过那些人,恨过那场荒唐的政变,恨过命运本身。
可在所有的恨都耗尽之后,他最深的怨,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于他而言,江湖是年少的梦想,是落空的义气,是刻骨的遗憾,却更是……一生的自责。
可他,却仍然义无反顾千里追逐,决然向她走来。
林安一时说不出话,只抱住他,贴在他怀中,听着他真实的心跳。
陌以新抬手,掌心抚过她的后背:“安儿,不必担心我。全心全意去享受你向往的江湖,我会陪着你。”
林安喃喃问:“可是……你会快乐吗?”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比从前都要快乐。”
他的语气笃定而安宁,却又谨慎地补上一句,“不过,方才说的那件事,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事?”林安一时没想起。
陌以新无奈提醒道:“昨日那句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林安一怔,没想到自己半醉半醒的一句话,竟被他如此反复计较。
她哭笑不得,却又有些心软,不由答应道:“嗯,我永远和你好。”
“不反悔?”他似乎仍不放心。
“不反悔。”
“不会忘记?”
“不会忘。”
“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嗯?”
林安反应过来,红着脸在他胸口锤了一拳。
陌以新受着她不轻不重的力道,低低笑出声来。
……
数日后,竹林间。
一行六人面前,终于出现了两条岔路。
荀谦若走在最前,抬手指向右方:“向右,便是通往巨阙山庄的庄门了。”
林安抬头望去,只觉竹影交错,曲径蜿蜒,好似通向了吉凶难卜的未知。
这一路上,虽说是六人同行,林安却时常有种临时拼团的微妙感。好在有荀谦若这么个人在,不论沈玉天如何冷淡,花世如何不着调,他始终温和有礼,镇定自若。几日来,倒真让气氛缓和了几分。
荀谦若在前引路,几人向右边的岔道而行。还未行出多远,便齐齐停下了脚步。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一个年轻男子孑然而立。
此人一身鸦青色长袍,长发随意地束起,五官虽平平无奇,棱角却是分明。周身一派肃杀之气,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已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而在他脚边,一柄重剑深深插入地面,仅露出半人高的剑身。
这柄剑没有剑鞘,异常宽大厚重。乍一看来,与其说是剑,倒更像一柄长长的磨刀石,只是两侧剑刃锋利,寒光森冷,映出斑驳竹影,让人不寒而栗。
几人中,竟是沈玉天罕见地先开了口:“赵无绵?”
“正是在下。”肃杀男子淡淡应道,又向廖乘空抱拳一礼,“见过廖堂主。”
“原来是巨阙山庄的第一护剑。”廖乘空微微颔首,“谢过阁下在此引路。”
赵无绵身形未动,只道:“此路不通。”
几人皆是一怔,这赵无绵既然是巨阙山庄的人,又特意等在通往庄门的路上,几人顺理成章便当他是段庄主派来迎客的引路之人。
可如今他一句“此路不通”,反倒像是来拦路的?
比武大会之期就在明日,这一路也并未听说计划有变啊。
廖乘空眉心微微一蹙,目光在插入土中的重剑上掠过,沉声道:“巨阙山庄这是何意?”
赵无绵拱了拱手,神色依旧平静:“廖堂主莫怪,段庄主对各路江湖豪杰恭候已久,不敢怠慢,只是对流程另有安排,烦请几位从左边岔路绕行便是。”
荀谦若开口道:“据在下所知,巨阙山庄只有一道庄门,正是在阁下身后的方向。若走左边岔路,岂非南辕北辙?”
“这位兄台所言不假。”赵无绵点头,“向左行去,是山庄后方的惊鸿湖,待到湖边,几位自然便知分晓。”
“搞什么鬼啊?”花世懒洋洋喊了一声,“哪有不让上门之客走正门的道理?”
“到了湖边便知分晓。”赵无绵仍旧是这么一句,像是对一切质疑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