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戌时,钟离磬音依约守在千枭林边,如她白日里说过的那般,等着封一枕赏月。
可是足足过去半个时辰,封一枕也果真如他所说的一样,没有前来。
钟离磬音倒不沮丧,自己哼着小调耐心极了,只是,还在等她共进中秋夜宴的万岛主却等够了。
这个中秋,磬音一整日都在外面晃荡,唯独说好了晚上赏完月便回来吃饭,却迟迟不见人影。
贪、嗔、痴三人不忍万岛主败兴,便一同去千枭林找到磬音,好说歹劝。
磬音想了想,也觉得大过节的,自己的确对大和尚冷落了些,倒显得有些没良心了,便也不再迟疑,回去找万籁庆中秋。
阿贪拉着姗姗来迟的钟离磬音坐到椅上,忍不住对万岛主俯首道:“师尊,您不能再这样纵着小音儿了,她这般没有规矩,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阿贪分明比万岛主年长不少,说的又是劝谏之言,可那神情语气间,却带着下意识的敬畏,半分不敢逾越。
万岛主只睥睨一笑,道:“我养大的小丫头,自然是要嫁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心上人,不必懂得规矩。”
磬音听得欢喜,对着阿贪狠狠吐了下舌头。
阿贪叹了口气,道:“可封一枕那小子,不要说百依百顺了,从来都不肯正眼瞧我们小音儿。”
万岛主本就深邃的双眸愈发幽暗:“刚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
阿痴逮着这话头,亦跟着进谏,言辞更是恳切:“师尊,养虎为患。那小子一心想要杀您,您实在不能再教他武功了。”
“你们看他学得快,替我怕了?”万岛主轻笑一声。
阿贪与阿痴心头一凛,不敢再言,齐齐垂首道:“师尊武功冠绝天下,一切全凭师尊裁决。”
钟离磬音根本不必多说半句,只抬着下巴,仰望着她的大和尚,眉梢眼角全是骄傲。
直至深夜,明月高悬,她才罕见地生出一丝怅然,托着下巴,喃喃道:“一枕哥哥怎么不来……”
阿痴无奈叹息:“他对我们恨之入骨,又怎么会来?”
贪嗔痴三人对封一枕向来不以为意,正要换个话题,万籁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敛容,竟提出要去千枭林找封一枕。
三人自是不愿为封一枕扫了兴,纷纷好言相劝。
然而万籁只淡淡一瞥,三人便立即噤声,终究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随他左右,再带上钟离磬音,一同赶往千枭林。
抵达林边,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万籁的神色却微微一变,他功力深厚,五感自非常人可比,不知是觉察到了什么,身形一掠,转瞬间没入林深处。
几人的轻功都不及他,勉强跟了一段,眼看就要跟丢之际,便见万籁停了下来。
而他前方不远处,封一枕倒在地上,旁边一个黑衣人脚下一蹬,正要再次攻向已经人事不省的封一枕。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万籁大手一挥,一道气劲直冲黑衣人而去,阻断了他的势头。
黑衣人也同时看到万籁,果断不再上前,却扬手撒出一片黑雾,借势腾身遁去,干脆利落,不作片刻纠缠。
钟离磬音此刻才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一枕哥哥”,便要扑上前去。
万籁却伸手将她拉住,道:“有毒。”随即运功闭气,自己走了过去。
封一枕果然已经身中剧毒。
除此之外,浑身只有一处伤口——正是在中极穴。
从前后经过推断,那黑衣人武功虽在封一枕之上,却因封一枕执拗的抵抗,没能一击即毙,只是令他气机大伤,昏死过去。
万籁赶到时,黑衣人正要再补上一击,却被万籁所阻,转而用上了毒。
当遏云岛的人将封一枕抬回西一院时,值夜的巨阙山庄弟子大惊失色,连夜禀告段鸿深。
而段鸿深更是怎么也想不到,距离上一个死者何昭阳仅仅过去一日,便再次出现了第三起事件……
林安反复梳理着这些信息,心绪久久难平。
封一枕伤在中极穴——这本是他们昨日猜到过的。
他们已经提醒了万岛主,可谁也没有想到,出事的人怎会是封一枕?
巨阙山庄的死者是老庄主,太岳宗的死者是掌宗独子,皆可算是象征门派地位的重要人物。可封一枕呢?
他是遏云岛最疏离的边缘人,甚至可以说,是遏云岛的仇人。倘若要针对遏云岛,怎么也不该盯到他的头上。
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钟离磬音,此刻却垂眸不言,眼泪悄然坠落。
林安胸口也忍不住一揪,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句话宛如解开她压抑已久的情绪,钟离磬音再也忍不住,抽噎道:“大和尚说,一枕哥哥气机大损,又紧接着中了剧毒……内力已经全无,连性命也不知还能不能保住……
他每日都那么辛苦练剑,倘若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内力全无,武功尽失……”钟离磬音的声音愈发哽咽,“他该、该有多难过……”
林安叹了一口气,只静静听她倾诉。
“多亏大和尚到得及时。”钟离磬音抬袖拭泪,仍是惊魂未定,“也多亏你们先前有所怀疑,提醒了我们。”
林安心念一动,忽道:“万岛主是如何突然想到,要去千枭林找封一枕的?”
“我也问了大和尚。他说,一枕哥哥不去赴约,并非真的不愿,而是不知如何与我相处,他一定早就到了那里,只是藏着不肯现身……即便看到我走了,他也还是会默默呆在那里,赴完他自己心里的约。”
磬音的声音愈发哀凄,“大和尚本想由着他去,可见一枕哥哥过了子时还不回来,突然想起你们要我转达的那些话,才决定去找。”
林安认真听着,不由讶异。
后续发生的事情,显然证实了万籁的判断——封一枕的确在千枭林。这意味着,万籁对封一枕的了解之深,甚至还在钟离磬音之上。
如果说万籁收养封一枕,亲自教他武艺,还出手将他救下,都是脾气古怪地随性为之……
可是,他能轻易洞察封一枕如此复杂的内心,就绝非这样可以解释。
如此深刻的了解,唯有出于长期的关切与真实的在意。
可这又是为何?是因为曾亲手杀了他父母而抱有愧疚?一个叛出佛门,桀骜阴邪,杀人父母之人,真的会有“愧疚”这种情绪吗?
钟离磬音抽泣了一阵,哽咽难平:“林姐姐,倘若我没有先走,倘若我一直留在那里……也许一枕哥哥就不会出事……这都要怪我。”
“不是这样。”林安沉声安抚,“你没有万岛主那般身手,若你没走,最后只会变成你们两个一起出事。”
钟离磬音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封一枕冰冷的手背上。
林安的视线忽地一顿,道:“他手里是什么?”
“什么?”
“他的左手攥成拳,好像是在攥着什么东西?”林安本以为封一枕是因中毒的痛苦而肌肉僵直,细看之下,却觉出些异样来。
“真的有东西吗?”钟离磬音抹掉眼中迷蒙的泪,小心翼翼去掰他的手指,却没有掰开。
显然,他是在昏迷前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攥住了手,即便彻底失去意识后,都没有改变身体的记忆。
“对不起了,一枕哥哥……”钟离磬音低声道了一句,使出更大的力气,将封一枕僵硬弯曲的手指一根一根强行掰开,终于露出掌心之物——
那是一只耳坠。
林安微微一愣,看向钟离磬音,只见少女瞳孔轻轻一震,显然已经认出了它。
“这是……你的耳坠?”林安有所了悟。
钟离磬音猛地点头:“是……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对,我、我……”
“别急,慢慢说。”
钟离磬音缓了一口气,道:“平日我不常戴耳坠,昨夜去找一枕哥哥赏月,便想戴上这对最喜欢的。可是回房才发现,不知何时弄丢了一只,便没有再戴……”
“那它怎么会在封一枕手里?”
钟离磬音下意识摇头:“不可能啊……一枕哥哥从不肯去我房间,更不可能暗地里拿走什么东西。”
林安眉心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钟离磬音与封一枕约的是“千枭林边”,为何他们赶去时,封一枕却在林子深处?
看着他掌心攥紧的耳坠,林安忽道:“会不会是有人偷了你的耳坠,用这个引诱封一枕进了林子里?”
上次出事之后,千枭林边常有巨阙山庄的值夜弟子往来巡查,所以,凶手要将他引入林子更深处,,才好万无一失地动手,以免被人撞见。
钟离磬音怔怔抬头:“也就是说……一枕哥哥以为有人抓了我,为了救我,才……”
钟离磬音脑中浮现出封一枕向林中疾奔的模样,心口猛地揪痛,一头扑在床边,大声哭了起来。
……
穿过西一院的回廊,林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陌以新以外,此时房中还有一人,是荀谦若。
昨夜听闻事情经过后,陌以新便去西二院找了荀谦若,林安才知,荀谦若竟然还对医毒之术颇有心得。
陌以新见林安回来,便道:“那边状况如何?”
林安轻轻摇头:“暂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磬音寸步不离地守着。”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荀谦若,语气凝重:“荀先生,那种毒,真的……无药可解吗?”
荀谦若叹息道:“那是由水莽草所炼,乃无解之毒,只有中毒之人自行运功,靠体内源源不断的真气一点一点化解毒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倘若内力足够深厚,渐渐痊愈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封小哥被人重伤中极穴在先,再在内息全失之际中毒,恐怕,只能撑过一天是一天了。”
林安心头猛地一沉,急道:“封一枕虽然内力尽废,可若是找其他内力深厚之人为他逼毒,难道就不行吗?”
“外力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能拖一拖罢了。”荀谦若无奈摇了摇头,“也幸得昨夜万岛主及时替他运功逼毒,他这条命才暂时吊住。”
林安下意识攥紧了拳。
为什么?明明已经提前有所猜测,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案的发生,为什么却还是这样的结果?
陌以新的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荀谦若亦宽慰道:“虽然水莽草之毒无解,但以常见祛毒药材辅助调理,也许能帮他拖延一些时日。在此期间,再多想想办法,说不定……会有奇迹。”
奇迹,之所以叫做奇迹,就是因为它通常不会发生。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一次,又要拜托荀先生了。”
荀谦若想起当初一起调查拘魂帮的种种经历,也颇多感慨,叹口气道:“我这便去找段少庄主,看看巨阙山庄有什么祛毒药材,尽快配药煎上,等封小哥醒来,便可尽早给他服下。”
言罢,他站起身来,抱拳告辞而去。
房中只剩下两人,陌以新便伸手牵过林安,道:“别担心,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林安已收敛心绪,正色道:“以新,我方才注意到,封一枕手里,攥着磬音的一只耳坠。”
“什么耳坠?”
林安将方才在磬音那里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一直在想,有什么人能偷到磬音的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