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公语气中带了三分敬意,“以一介布衣出身,在朝中平步青云,深受先皇重用。听说最初朝中也有人不服,可后来,温大人的确才能出众,功绩卓著,硬是站稳了脚跟,也证明了先皇不拘一格的用人之明。
噢,对了,想起来了!我还向小尹打听过,既然他自称与温大人相熟,可知温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小尹只说、说……”
“说什么?”
赵公公抬眼,缓缓重复道:“他说——此人敏而好学,贵而不骄,实乃一时风流人物!”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停了半息,神色微动,话锋一转,“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几人异口同声。
赵公公摇了摇头:“没有了,尹东阳也只说到这里。”
四人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温云期不是十年前才去世吗,倒也不算多么久远,想必不难找到他的家人子女,说不定去他的故居看看,能找到更多线索?”
几人正要点头,便听赵公公轻叹一声,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
林安一怔,脱口便问:“什么意思?”
“温大人一生未曾成家立室,全心扑在公务之上。”赵公公摇着头,唏嘘不已,“因着小尹当年常常说起的关系,温大人去世时,我还特意多打听了几句。
听闻他临终前留下遗愿,将自己的遗骸连同府邸,一把火烧尽了,什么也不曾留下,唉……”
“什么……”林安瞠目,只剩愕然。
温云期当初孑然一身来到景都,走时竟也是孑然一身地走。
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徒留两片残破的传说,在江湖与朝堂各自漂泊。
又是什么,让他留下此等决绝的遗愿,竟走得毫无一丝牵挂?
从千秋阁出来时,四人的疑问反而又加深了几分。
如千秋阁中记载的文字一般,温云期的一生就这样摊开在几人面前。然而当你一字字去读时,笔笔画画间,却仿佛模糊着一片洇开的墨迹,实在难以看透。
“接下来要怎么查?”楚盈秋歪着头,有些无奈,“尹东阳是个太监,本就无亲无故,没想到连温云期也是孤家寡人,线索岂不就断了吗?”
萧濯云轻叹一声,道:“还有,以新兄前日问起姓‘杨’的人,我与兄长闷头查了两日,姓‘杨’的倒是有那么几个,可没有一个能与何夫人对上的,实在毫无头绪。”
三人都看向陌以新,陌以新正要开口,身后忽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几人回头一看,赵公公踩着老迈的步伐,一边紧赶慢赶向几人跑来,一边伸手招呼道:“等等,等等,公主请留步!”
楚盈秋眉头一扬,道:“还有何事?可是又想起什么了?”
赵公公奔到近前,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正色道:“老奴方才记起一件事,想来颇不寻常……只是仅仅发生过那一次,险些便忘了。”
萧濯云忙问:“何事?”
“我听尹东阳说过,温大人不只擅长兵器铸造,还对什么……什么机关术颇有研究。”赵公公回忆着。
“墨家机关术?”陌以新问。
“对,对!就是这个。”赵公公连连点头。
林安心念一动,想起巨阙山庄那交错复杂的密室密道,重重暗锁,步步玄机——顿时便有了几分了然,却疑惑道:“此事又为何颇不寻常?”
赵公公却只看着七公主,面上显出几分不自在,仿佛艰难踌躇片刻,终于又挤出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低声下气道:“公、公主,老奴已年近古稀,这一生任劳任怨,断子绝孙也就罢了,如今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却还连个善终之所也无……”
赵公公的话似是说完了,又似只说到一半。
四人相互对视,楚盈秋沉思片刻,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扬下巴:“本宫晓得了,你尽管说便是。”
……
秋水云天雅间内,萧濯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仿佛遭遇了人生中无比巨大的打击。
楚盈秋清了清嗓子,道:“不就是花了点钱吗?我也是为了查案呀!”
“花了点钱?”摊在桌上的萧濯云一瞬间弹了起来,“大小姐!那赵公公不过是想要点好处,你怎能随口便许给他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景熙城,你知道方才我塞给他那银票值多少钱吗?”
楚盈秋撇撇嘴:“我、我不是没随身带钱吗……”
“你没带钱,许诺倒许得大方。”萧濯云一脸生无可恋,“将我架在那里骑虎难下,不得不忍痛割肉,替你圆下海口……”
“也……没有很贵吧……”楚盈秋仍旧嘴硬,声音却低了两分。
萧濯云痛心疾首地扶额:“大小姐,如今我们萧府,全府上下尽是庶民,不受你楚家俸禄,完全是坐吃山空的情形,哪里禁得起如此慷慨挥霍?”
楚盈秋仿佛立刻又找回了气势,敲着桌子道:“什么坐吃山空,这酒楼不还有大把钱赚?”
萧濯云面无生机,仿佛心在滴血:“今日那张银票,我酒楼三个月收入打水漂了。”
楚盈秋:……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看开点吧。”
“以新兄,你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唉唉唉……”萧濯云连声哀叹,仿佛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沧桑。
林安忍住想笑的冲动,安慰道:“其实这钱倒不算打水漂,毕竟公主也是为了线索。”
楚盈秋连忙点头如捣蒜。
萧濯云抬起沉重的头颅,道:“那好,咱们就来说说这个线索——
依赵公公所言,温云期对墨家机关术颇有研究,尹东阳也偶尔会摆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一次,甚至亲手割破了自己的手臂……
就这么一条线索,价值千金?”
“当然很有价值了!”楚盈秋绞尽脑汁,终于眼睛一亮,“你想想,赵公公亲眼所见,尹东阳那次分明是特意挽起衣袖,主动拿刀划破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往外冒!
可赵公公事后问起,他却偏说是研究机关时弄伤的,这不是太可疑了吗?
亲手割伤自己……这哪里是机关术?分明就是巫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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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几人无言以对, 虽觉楚盈秋所言未免天方夜谭,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不得不说,尹东阳那样的举动, 的确太过古怪。
林安想了想, 道:“不如咱们再去一趟千秋阁, 找找尹东阳曾经住过的屋子?”
楚盈秋道:“这个嘛……我倒也可以想法子安排。”
萧濯云已经又重新趴在桌上,喃喃道:“待我缓一缓再去吧。千秋阁带给我的记忆,实在都太惨烈了……若不重整旗鼓,我还没有再去一趟的勇气。”
楚盈秋忍无可忍,杵了萧濯云一拳,道:“喂,你不是这么小气吧!”
萧濯云抱着脑袋摇了摇,有气无力道:“不只是这次,还有上一回——以新兄心血来潮, 非要查老夜君的案子, 我带着他去翻千秋阁与架格库。
我在千秋阁从早泡到晚, 什么也不曾发现,倒险些看瞎了一双眼……”
楚盈秋同情地啧啧几声,却又皱眉道:“不对吧,我怎么记得, 当时你们查到了线索啊。”
“查到线索的是以新兄!他在架格库, 发现少了一本二十年前的档案,结果到头来,那根本就是我爹故意误导我们的假线索, 等于还是一场空……”
萧濯云回忆着自己的“血泪史”,扶额看向陌以新,“以新兄, 我可没说错吧?”
陌以新却毫无反应,向来沉静的双眸,此刻竟罕有地微微失神,好似思绪被猛地牵去了看不见的远方。
萧濯云扭头:“你们看,连以新兄一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林安却觉不对,正要问他,便见陌以新那双漆黑瞳仁猛地一颤,仿佛倏忽间回过神来,神情一凝,突然开口道:“濯云,当时缺失的那本档案——二十年前的档案,你可还记得?”
萧濯云一怔,随口道:“嗯……当时咱们怀疑老夜君的‘私生子’可能与楚朝权贵有关,而缺失的那一本档案,正好是记述先皇几位兄弟的,时间和身份都符合咱们搜索的目标,所以咱们才会被误导。”
“这个连我都记得。”楚盈秋跟着道,“后来还是向我的老嬷嬷打听的呢。”
“不错。”陌以新喃喃道,“老嬷嬷告诉我们,那一年,的确发生过两件不同寻常之事。第一件,是当年翊王府世子妃生下楚宣平后,被陷害生子日期不对。而第二件事……”
楚盈秋接口道:“第二件事,是老阳国公的长女,也就是现今这位阳国公的姐姐,当年原本已被封为郡主,就要许配给古恺大将军,可这位国公小姐却忽然执意悔婚,听说还出走江湖,从此杳无音讯。”
楚盈秋清脆的嗓音,好似一只精巧而有力的鼓槌,一下下敲击在林安脑海中某个蒙尘已久的角落,尘土在敲击中扑簌簌散落,终于露出半个真容。
二十年前,老阳国公,郡主,出走江湖。
杨……杨——阳。
顾玄英最后那一个字,不是“杨”,是“阳”!
“阳国公。”几乎就在同时,陌以新也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什么?”楚盈秋不明所以。
“何夫人,是阳国公府郡主。”陌以新接着道。
楚盈秋讷讷张大了嘴:“你是说,那位二十年前执意悔婚,出走江湖的……国公小姐?”
陌以新看向林安:“先前安儿便说过,既然何夫人与我有两分相像,会不会也是皇室中人?只是我们都未曾想到,除了我之外,还真有这样一位出走江湖的皇室中人。”
萧濯云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如梦初醒道:“原来我们一直都想错了……我们一直在找姓‘杨’的人,可顾玄英临死前所说的‘阳’,并非姓杨的‘杨’,而是阳国公的‘阳’!”
他神情恍惚,瞠目结舌:“可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悔婚出走的郡主,竟成了江湖中的帮主夫人?”
林安心里也难免起了波澜。
她还记得,去年苏老将军府嘉平会一案时,便听说过,现今这位阳国公为人恣意不羁,潇洒疏朗,最爱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
也许,他的姐姐,二十年前所谓的“悔婚出走”,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潜入江湖,去追寻那个传说中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
阳国公姐弟,仅仅为了一首虚无缥缈的歌谣,便能寻觅多年,几乎花费半生。可见,藏在那层潇洒皮相之下的,必定是远超常人的决心与耐心。
他们既然有觊觎天下的野心,自然不可能全然寄托在一个传闻之上,这些年来阳国公深藏不露,韬光养晦,在暗中所做的筹谋,一定不止如此。
而何夫人又曾处心积虑,刺杀陌以新,这岂不是意味着……
林安心口一紧,道:“如此说来,莫非阳国公也知晓了你的身份?”
萧濯云紧紧蹙着眉:“前日咱们还猜测,要杀你的人在几位皇子之中,如今又冒出一个阳国公……天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你的事了?”
林安沉吟道:“之前我还在想,最年长的皇子也不过二十来岁,哪里能埋下何夫人这根长线?如今再看,阳国公的年龄倒是符合多了。”
她越想越觉不妙,“我们已从巨阙山庄回来数日,何夫人一定也到了。这几日我们一直忙着调查,他们也不可能闲着。
他们若要有所行动,恐怕……很可能便在这几日之间了!”
楚盈秋倒吸一口凉气,急声道:“难不成阳国公是要谋反?我得赶紧回宫去提醒皇帝舅舅,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信任阳国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