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剑尖处,有一圈鲜明的红印, 好似雪岭之巅的一轮旭日,无比醒目。即便经历了数十载岁月的磨洗,仍不见半分黯淡褪色,殷红依旧。
“这是什么?”林安伸手指向红印,跟着定睛一看,竟当真是一方印章,形制古朴,字体细若蚕丝。
印章通常都印于字画之上,还从未见过用在剑上的,这会有何深意?
她盯着那几乎辨不清的小字,喃喃念道:“楚烟……客印……什么意思啊?”
“楚……”陌以新眸光微凝,仿佛是在记忆中翻找尘封的片段。
良久,他沉声道:“先皇名讳为楚容清,我听父亲提起过,先皇一向仰慕隐士之风,曾自号‘烟客’,偶尔在民间游历时,便以此化名。”
“先皇?”林安微讶,“这个‘楚烟客’……竟是先皇?”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个印章,应当是先皇的私印。”
林安目光微沉。皇帝私印,便是在玉玺之外不用于政事的刻印,并不少见。尤其是喜好诗文书画的皇帝,私印常常不止一个,这倒不足为奇。
可是……
林安疑道:“先皇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巨阙重剑之中?”
“是啊……”陌以新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一直在探究尹东阳与温云期,却想不通这样两个人,怎会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可是,我们却忽略了另一个人。”
林安一怔,讶异道:“先皇?”
“不错,先皇。尹东阳是他的近侍,温云期是他赏识重用的大臣。先皇,才是真正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人。”
君,臣。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林安仿佛是不由自主一般,念起了歌谣中的另外两句,渐渐蹙起了眉头。
“有字。”沈玉天忽然开口。
“什么?”林安立即问。
“剑上这些细密的纹路,是字。”沈玉天道。
林安一怔,不禁张大了嘴。
她方才便注意到剑身那些细纹,却丝毫未曾往“文字”上去想。只因那纹理细若游丝,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若真是字,该是何等绝妙的微雕奇工,才能将文字刻成如此精细……
虽然难以置信,两人却都不会怀疑沈玉天的眼力。
陌以新当即将长剑拿近,微微眯起双眸,定睛辨认起来,一字一字缓缓念道:
“楚天烟雨留客夜,温酒云山与君期。”
林安的视线也紧紧跟随着,看罢这一句,狐疑道:“诗?”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藏字诗。”
林安一愣,又重新读了一遍,眼睛渐渐瞪得溜圆,几乎失声惊道:“楚……烟客……温……云期?”
两人对视一眼,再无片刻停顿,紧接着往后看去。
此时的他们还没有想到,这行若有深意的诗句,便如同故事开篇的楔子,引出了后面这段匪夷所思的往事。
……
五十年前,年过四旬的昭明帝喜得幼子,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欢庆之中。昭明帝龙心大悦,便准了皇长子楚容清上奏已久的游历之请。
楚容清化名“烟客”,微服离宫,来到了他好奇已久的江湖,决意游历名山大川,寻访侠客隐者。
彼时,没落温家的后人温云期,刚刚以巨阙重剑技惊天下。而他,便成了楚烟客寻访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侠客。
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一个是清绝出尘的缥缈孤鸿。
两个世界的人,两条彼此平行的命运线,便因为一场兴之所至的游历,忽然间有了交点。
山水深处,剑炉流火微明。年轻的温云期抬眼时,眉间光华若雪,照亮满室兵戈。
楚烟客立于烟火之外,目光灼灼。他看见一双沉静的眼,映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
自此,山中生出一劫。
惊才绝艳的天才剑师早已习惯独行于世,却甩不脱景都来的天之骄子。连温云期也不明白,看着体体面面一个人,怎就能难缠到死皮赖脸的地步。
偶尔谈天,偶尔争辩,偶尔无言。
多年来洁身自好的楚烟客,终于意识到某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份感情已经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一次次冲撞着原本深入骨髓的伦常礼法。
无数次碰撞与挣扎后,禁忌的洪流终于冲溃闸口轰然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烟雨夜,风灯摇曳,春水打湿衣襟。两人亲手扯断知己之后的红线,温酒盟誓,相许终身。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
两个影子一旦重叠,便再也难以分割。
温云期抛却温家传承,舍弃铸剑师之名,斩断江湖中的一切,带着自己唯一所有的巨阙重剑,随楚烟客到了景都。
可是,楚烟客不只是楚烟客,更是皇长子——楚容清。
回景都后不久,一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从天而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可楚容清的心,却在那一刻起了迟疑。
他很明白,即便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感情也不容于世,更何况他是皇子。倘若再成为太子,那么楚朝传承、子嗣绵延,将成为他肩上不可推卸的重任。
紧接着,昭明帝赐婚丞相女,他将要迎娶太子妃。
皇恩浩荡,楚容清终于不再犹豫了。
他入宫面见昭明帝,求他的父皇收回成命。他不愿娶太子妃,也不能做太子,他愿舍一身荣华,只求自己的婚事与子嗣一生留白。
楚朝三百年,从未有一个太子主动求废。昭明帝勃然大怒。
灯火万盏,御阶森森,他跪在殿前,三天三夜。
昭明帝盛怒之下,便要将太子改立为刚满两岁的幼子楚容渊。满朝文武唯恐幼主误国,齐齐劝谏,为太子求情。
昭明帝子嗣本就单薄,终究还是保留了楚容清的太子之位,只是又补上一道旨意,立楚容渊为下一代储君。
满朝震动,人人嗟叹。
在所有人眼中,楚容清就像是皇位的临时交接人,帮尚未成年的楚容渊暂时保管而已,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只有楚容清松了口气。唯一遗憾的是,君无戏言,太子妃还是进了府,这将是他此生注定辜负的人。
一场风波似乎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昭明帝心中还是起了疑窦——素来稳重守礼的皇长子,怎会偏偏因婚事忤逆于他?
毕竟是一国太子私隐,关系着未来帝王的颜面与威信,昭明帝不愿声张,便将此事交给了身边的亲信总管周廷和,命他暗中查探。
而周廷和,自然便想到了随侍太子身边的义子尹东阳。
事实上,尹东阳早已见过温云期。
楚容清将温云期带回景都后,便让他以门客的身份住进了东宫别院。还是尹东阳这个东宫总管,为他安排的住处。
温云期在景都毫无根基,一身清绝气度与旁人格格不入。东宫中其他宾客幕僚鲜少与他往来。
而楚容清被立为太子后更是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他怕温云期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便常遣尹东阳前去相陪,带他熟悉景都,以解寂寥。
尹东阳最初只是觉得,太子对这位来自江湖的门客太过看重了些。直到他收到义父的密令,探查太子不愿娶妃生子的缘由,他才渐渐开始留意,发现了太子与温云期之间,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尹东阳骇然不知所措。
他明白,昭明帝已经因为太子先前的忤逆大动肝火,一旦得知此等隐情,温云期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尹东阳自幼便成了太监,虽受义父与太子提携而位至东宫总管,终究不过是个低贱的“非人之人”。
这些年来他看惯了各种眼神,可是只有温云期不同。他从不因他的残缺而轻视或怜悯,而是将他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甚至于,一个平等的朋友。
当温云期谈及钟爱的铸剑与机关之术,见他生出兴趣,便毫不吝啬地传授于他,待他亦师亦友。
那样坦然无尘的眼神,尹东阳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世上。
一面是昭明帝的密旨与义父的嘱托,一面是太子的信任与温云期的友情,尹东阳的内心踌躇不定。
最终,他还是将实情告诉了义父。
周廷和听罢,只觉一阵寒意。他很清楚,一旦昭明帝得知真相,必定处死温云期。此人一死不足惜,可皇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也将彻底决裂,徒惹得传言纷纷,朝局动荡。
既然下一代储君已定为年幼的钰王楚容渊,如此已算各得其所。
于是,在尹东阳的苦苦哀求下,周廷和权衡再三,答应对昭明帝隐瞒此事。
几年后,昭明帝驾崩,楚容清登基为帝,那位太子妃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同年,皇后有孕。
楚容清很清楚,即便皇后曾试图将他灌醉,可他只是假寐,从未碰过皇后,那么她腹中的孩子……
皇后有孕的喜讯一日之间传遍前朝后宫,楚容清少有地生出一丝急躁,不是恼怒于皇后的越轨,只是怕温云期误会。
于是,他带着温云期,一起去见了皇后。
宫殿之上,金光如水,帘影流动。
当这个十年来始终温顺平和的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梗着脖子不肯下跪时,他忽然就心软了。
金枝玉叶丞相女,与他这个天潢贵胄楚家人,于姻缘一事,何尝不是天涯沦落人?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还在闺中时,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可是楚容清明白,倘若不是他冷落妻子十年,她也不会铤而走险找寻旧爱,以慰深宫孤寂。
对温云期,他让他进兵部、掌军器,让他在所爱之事上无拘无束,尽展天才锋芒;又设端明殿学士,与他名正言顺朝夕相见。可他尽己所能,也只能给他君臣之名。
对皇后,他给她荣华富贵,母族体面,却连累她一生囚于金笼,难寻那一丝虚幻的温暖。
他们都一样,所有的罪与情,不过皆是身不由己。
太医说,皇后腹中是一对双生子。
楚容清留下了这两个孩子,是他有负皇后在先,实在不能再添一尸三命的罪孽。
皇位终归会传给幼弟楚容渊,这两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也只会是两个无足轻重的闲散“皇族”。他们的平安富贵,是他欠皇后的。
怀胎九月,双生诞下,竟是少见的龙凤胎。阖宫喜气洋洋,笙箫彻夜。
已经闲散养老的周廷和,却在烛影下一夜未眠,心生不安。
历经三朝的他,比谁都明白人心难驯。不论昭明帝遗诏如何,皇上心意如何,人心的欲望却不会受这些掌控。
于是,他找来义子尹东阳,要他务必拿到一份证据,万一未来出了变故,能够以此拨乱反正,匡正楚朝血脉。
尹东阳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的隐瞒,会带来如今之隐忧,更没想到,这样一件天大的事,竟落到了他一个小太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