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终究还是相信楚容清,更相信温云期。所以,他将义父的顾忌,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两人。
对于此,楚容清只付之一笑。
尹东阳心中惴惴,夜不能寐。没成想第二日,温云期便将巨阙重剑交给了他。
“我与烟客因此剑相识,便以此剑承载我们的故事。”温云期道,“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尹东阳怔忡不定。
“巨阙重剑不只坚不可摧,锐不可当,还是一柄真正的剑中剑。”温云期温润一笑,眼中闪着平日少有的傲气,“用血来开启它,你会明白的。”
尹东阳后来才知道,对于他所提出的“证据”,皇上与温云期并未介怀,反而起了兴致,借此机会,由皇上执笔,温云期手刻,将二人的故事刻在了剑心之上。
“楚烟客”之印稳稳盖下,印证两人初遇的少年荒唐。
“楚天烟雨留客夜,温酒云山与君期。”
这份最完整确凿的“证据”,是两人从未动摇的心。
尹东阳如愿完成了任务,将巨阙重剑交给义父。
三年后,义父临终之际,又将重剑交回给他,同时,也托付了一份“拨乱反正”的责任。
后来,尹东阳自请调离内廷,更又远遁江湖。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鬼使神差般地开启这柄巨阙重剑,一遍又一遍抚过上面细密如丝的刻痕。
直到遥闻温云期辞世……
那夜风雪如刀,尹东阳将剑心封入匣中,再未碰过此剑。
再后来,政变突起,今皇登基。尹东阳为自己的懦弱退缩日日忏悔,夜夜惊梦。
可那一笔一划刻在剑心的文字,他却又隐秘地希望,永远不要为世人所见,被世人非议。
——正如他希望那位温润如玉的挚友,永远是当初那个少年。
……
由先皇执笔,温云期手刻的文字,自然不曾写下尹东阳这些复杂心绪,却无比清晰地记述了当今皇上的身世。
林安、陌以新、沈玉天三人,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地仔细辨认着。读到最后时,眼睛都已酸涩无比,可是没有人再顾得上这个。
前所未有的惊骇如同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皇上不是先皇骨肉,不是楚朝血脉——这本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测,如今却成了更为夸张的现实。
先皇乃断袖,传说中的温大人是先皇的爱人。
太后与人偷情得龙凤双生子,其女与老夜君生下七公主,其子则成了当今天子……
这到底是怎样一出荒诞不经的宫廷秘史?
林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手心冰凉。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明悟,传说中百鸟之王凤凰,本就是雄鸟为“凤”。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一段注定难见天日的感情,直到一把火烧尽了温云期存在过的痕迹,也只空有君臣之名。
少年天才惊世,中年平步青云,临死前却留下遗愿将一切付之一炬……倘若大梦初醒重走一遭,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安怔怔出神,心中千回百转。惊骇、感慨、怜惜,交织成无声的潮水。
忽听陌以新低声道:“倘若阳国公知道了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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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林安猛地回过神来。
皇上是私通所得的“野种”, 这样一个惊天巨雷,足以将皇上多年来建立的威信刹那间摧毁得荡然无存。
皇位之所以稳固,一是因楚朝世袭的血脉, 二是因皇帝自身的权威。当这两根支柱同时倾塌, 会发生什么?
林安压下心内巨震, 分析道:“可是巨阙重剑在我们这里,阳国公没有证据,这种事……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敢信的。”
陌以新沉默不语。
林安犹豫片刻,缓缓道:“以新,现在我更想知道,你打算如何?”
他是楚容渊之子,真正的楚氏子孙。当他得知百世江山正落于外人之手,会不会也要“拨乱反正”,匡复楚朝血脉?
难不成, 他们反而应当站在阳国公那一边?
……
兴化坊前, 三皇子麾下的左右武卫, 早已是一片骚动不安。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阳国公带领左右卫在内、左右骁卫在外,将他们团团围住。
阵前,阳国公亲口传达了皇上的旨意——捉拿两位皇子回宫领罪, 其余人等皆以谋逆论处, 杀无赦。
军中顿时一片哗然。奋战一夜的军士们根本不能理解此刻的处境——自己不是平叛勤王的正义之师吗?怎么转眼间也成了叛军?
为稳住几欲失控的军心,三皇子第一时间出阵,高声道:“堂叔, 反叛的是老四,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而阳国公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平静得近乎无情:“四殿下那边, 自然也有人宣读同样的旨意。本公念及叔侄一场,给你一个体面——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三殿下可自行抉择。”
三皇子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几年来“忠心耿耿”的堂叔,从来不曾真正站在他这一边。
良久,他咬牙道:“我要见父皇。”
阳国公居高临下,只冷声给出一句:“抛戈弃甲,方可入宫请罪。”
言罢,便调转马头,回到己方阵中。
三皇子胸腔剧烈起伏,面色青白交错。他清楚,这次闯的祸虽大,但只要他与老四在父皇面前相互对质,父皇定能看清其中的蹊跷。
所以,阳国公根本不可能给他进宫的机会。“抛戈弃甲”,便是自缚双手,把自己的命交到阳国公手中。而阳国公必定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在路上,死无对证。
曹楠重重叹息一声,扼腕道:“三殿下,不如……拼了?”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三皇子若此时放弃,也许皇上念及父子之情,尚能免其死罪,可他们这些将士,却只有“杀无赦”。
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能拼死逃出景都,就算真成了叛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往后再从长计议。
而三皇子,只紧紧蹙着眉,一言不发。
虽然包围圈只是陈兵不动,可三皇子麾下,上至将军下至士卒,每个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为自己的后路焦灼难安。
天色渐沉,浓云低垂,光线一点点压下,无限逼近的黑暗有如实质。迷茫与恐惧席卷整个阵列,如燎原之火。
一个谋逆的天大罪名,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砸了下来,好似一把悬在颈上的尖刀,随时令人血肉横飞。
三皇子仰天长啸一声,嘶声怒喝:“楚承昀恶贼!你算计我,等我见到父皇,必将你的阴谋全部戳穿!”
军士们眼见向来意气风发的三皇子,已被逼到破口大骂的境地,愈发露出悲哀绝望之色。
又这样僵持半个时辰,空气愈发紧绷,仿佛只要扔下一点火星,这里便会瞬间炸成一片火海。
便在此时,阳国公不疾不徐策马出阵,甲胄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他面上并无一丝得逞的喜色,反而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分沉痛。
他朗声开口,字字铿锵:“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娘娘亲口承认,当今天子楚承昱,并非先皇骨肉,乃太后与人私通所出。”
阳国公清朗的声音炸响在每个人耳中。
瞬息之间,全军死寂。
忧心忡忡的将军,与惶惶不安的士兵,在这一刻都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惊愕于如此骇人的言语。
皇上是私通子?太后亲口承认?这……怎么可能?
——看起来神智清醒的阳国公,莫非患了失心疯不成?
三皇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楚承昀恶贼!你不只算计我,还侮辱太后清誉,损我父皇声名,你该当何罪!”
阳国公沉声道:“本公所言句句属实,太后眼看楚朝江山被自己玷污,多年来吃斋念佛以赎罪孽,却仍旧饱受内心煎熬。事到如今,她总算还有最后一丝良知,终于说出这惊人真相,愿还我楚朝清明。”
“你住口!”三皇子额角青筋暴跳,“妖言惑众!”
阳国公轻叹一声,好似承载着千斤重担,对这“迷途侄儿”无可奈何。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荷包的物件,缓缓举起:“证物在此。太后当年产子后,曾用皇上的襁褓亲手缝制了一个祈福袋。袋中灵符上,书写着楚承昱的生辰八字,与真正的生身父母。
这些年来,太后一直将这祈福袋贴身收着,直到方才,托人交到本公手中。这便是真相。”
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沉默中。
御用明黄锦缎,人人一眼能辨。而皇上的生辰八字更是绝密,除了父母知晓之外,只记载于千秋阁的密档之中,更是无法捏造。
阳国公竟能拿出如此证物,莫非……
然而阳国公仿佛并不满足于一个祈福袋带来的震慑。
他居高临下,又取出一枚丹书铁券,声音不疾不徐:“先皇身患隐疾,根本无法生育,当年昭明帝正是因为得知此事,才力排众议,立钰王楚容渊为下一代储君。
这枚丹书铁券,乃昭明帝亲手赐予先父,命先父辅佐钰王,若有朝一日不得已说出真相,折损皇室颜面,便以此丹书铁券,免大不敬之罪。”
原本义愤填膺的三皇子已如被抽了魂,僵如石像。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昭明帝对老阳国公最为不喜,冷淡寡恩,更从未赐过丹书铁券。可阳国公手中之物,金光灼目,明晃晃毫无遮掩。
丹书铁券,根本无法伪造,更无法窃取。难道昭明帝……当真曾私下给老阳国公一枚丹书铁券?
三皇子根本无法相信如此荒唐之事,可阳国公言之凿凿,物证就在眼前。他甚至不敢再看那祈福袋一眼。
他脑中一片轰鸣,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父皇不是楚氏血脉,那他……又是什么?
阳国公骑在高高的马背之上,俯视着怔忡的三皇子。他的神情没有得意,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审判众生的冷静与悲悯。
“太后毕竟迷途知返,看在她多年吃斋念佛的忏悔之心,本公不再念出那奸夫名姓。”他淡声道,“三殿下若想认祖归宗,可以私下来找本公。”
一句“认祖归宗”,如长刀封喉。
三皇子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仰面瘫倒在地,周围的武卫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