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阳国公的声音,却恰在此刻再次抬高,穿透混乱,稳稳钉在所有士兵耳中——
“诸将士且听本公一言,你等本已犯下滔天大罪,按律杀无赦,乃至株连九族。
然楚承昱并非楚氏血脉,根本不配为一国之君。推翻鸠占鹊巢的野种,不是谋反,而是举大义。不仅死罪可免,更有拥立新君之功。
一朝天子一朝臣,加官进爵非不可也,何不为之!”
阳国公神情沉稳,仿佛在陈述天经地义的道理。
一席话毕,三皇子麾下武卫将士的眼中,渐渐没有了最初的惶恐,也没有了方才的惊骇,而是隐隐燃起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阳国公手中高举的丹书铁券,好似一道救赎之光,为他们指明了最后一条生路。
阳国公身后的阵型仍旧严整,最外层的骁卫忽而齐齐振臂高呼,声如雷霆:
“推翻野种,拥立新君!推翻野种,拥立新君!”
声浪排山倒海。左右卫眼见面前被围的武卫纷纷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而身后的骁卫已经对阳国公一呼百应。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成了夹在中间的一支。
头脑灵活的将领已经觉出味来,恐怕阳国公早已暗中收拢了骁卫,又利用反叛的罪名裹挟住武卫与四皇子那边的威卫。
此时此刻,如若他们不应,便会成为兵变的第一个牺牲品,若是应了,便彻底上了阳国公这条无法回头的船。
猝然惊变之下,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并不多,压迫感滚滚而来。
便在此时,皇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钟声。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如擂在胸腔,似撞碎天灵。沉重,哀怨,余音不散。
直到第九声落,天地都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九声,这是丧钟。
皇太后薨了。
……
萧濯云与七公主自幼定亲,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来,作为未来驸马,萧濯云受到皇上特许,时常出入宫中,早已混成了熟脸。
不过,两人毕竟尚未成婚,萧濯云不便进入寝宫,每每都是在御花园等候,再叫婢女前去通传。
御花园中,萧濯云独自立于凤鸣湖畔。秋风萧瑟,薄光映水,亮得刺眼,冷得渗骨。
萧濯云不由叹了口气。当年,二皇子究竟发现了怎样的秘密,以至于在毁去真相后,竟不惜“以死谢罪”?
凤鸣水鬼,江湖歌谣……原本被当做无稽之谈的传言,竟一个个成了现实。
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正蓄积着暗潮汹涌。兄长已经前去面见皇上,是否能就此平息一切?
萧濯云正因心事而出神,忽听沉沉钟声撞入耳中,整整九下。
萧濯云陡然抬眼,神色一紧——太后薨了?
先前似乎从未听闻太后抱恙的消息,这是意外的巧合,还是阴谋中的一环?
萧濯云心绪翻涌,打算等盈秋来后,便与她一同去仁寿宫看看。
便在此时,方才去请盈秋的宫女匆匆走来,恭谨道:“回萧二公子,七公主不在寝殿。”
萧濯云便问:“那在何处?”
宫女仍旧低着头,小心道:“七公主的贴身侍女说,公主今日屏退下人,独自去了、去了……仁寿宫。”
“什么?”萧濯云一惊,眉峰骤紧。
太后的薨逝太过突兀,尚难说是意外还是人为。而盈秋竟偏在此刻独自去了仁寿宫……她是否会有危险?
萧濯云再不耽搁,拔腿向仁寿宫而去。
此时的仁寿宫正乱作一团。
太后虽已近古稀之年,身子却一向康健,甚至今日来请平安脉的太医方才离开时,还说太后安康无虞。
如此突如其来的薨逝,令所有宫人猝不及防,在慌忙报丧之后,到此时还未能回过神来。
萧濯云赶到仁寿宫时,阖宫内外一片哀泣之声。
太后多年来吃斋念佛,不喜烦扰,仁寿宫的宫人并不算多,此时正在院中跪了一地。
萧濯云四下不见盈秋,心中愈发担忧,一时也顾不上礼数,匆忙往正殿而去。
走到殿门口往里一望,一眼便见盈秋站在角落,怔怔地掉着泪。
萧濯云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原本便要开口唤她,却紧接着一愣,嘴边一声“盈秋”憋了回去,收敛神色,沉声改口:“皇上……”
太后薨逝,皇上自然是最先收到禀报的人,御驾在第一时间便赶往了仁寿宫。
萧沐晖正立于皇上身侧,神情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皇上见到萧濯云,倒不意外,只淡淡道:“你来找盈秋?”
萧濯云走入殿中,行礼道:“正是,濯云听闻七公主在仁寿宫,怕她出事便匆忙赶来,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眼底微动,转头看向七公主,道:“盈秋,朕正要问你,今日为何会来仁寿宫?”
众所周知,太后多年不理俗事,通常任何人都不肯见,七公主也并不常来。
今日太后溘然薨逝,七公主却正巧就在这里。虽说皇上绝不会怀疑七公主与太后的死有关,却难免有此一问。
楚盈秋看了萧濯云一眼,面上闪过一瞬迟疑,声音轻颤:“皇帝舅舅,昨日……昨日我与濯云说起……嗯……说起一些往事,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想来问问皇祖母……”
昨日,几人联想到阳国公后,对那个秘密却依然没有头绪。当时楚盈秋便提出向太后求证,虽然被萧濯云劝阻,她却并未完全死心。
今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一试,所以才屏退下人,独自来了这仁寿宫。
眼下当着皇上面前,此事自然只能说得隐晦,萧濯云却已了然。
他很想问楚盈秋是否真从太后那里问出了什么,却碍于皇上在前,将满腹疑问暂且忍了回去。
皇上开口道:“那么你可曾见到了太后?”
楚盈秋红着一双眼,默默点了点头。
萧濯云心头一跳。
皇上身形微微前倾,接着问道:“太后薨逝前,都发生了什么?”
楚盈秋目光飘向殿外,落在跪在最前的管事姑姑身上,缓缓吸了口气,尽量将前后经过讲清楚:
“皇祖母多年来潜心礼佛,鲜少见人,盈秋不敢打扰皇祖母清修,便请莲若姑姑先代为通传。
之后莲若姑姑回话说,皇祖母正在偏殿诵经,让我回去。可我实在想见祖母,便请莲若姑姑再去传一次话,就说我有急事。
莲若姑姑拗不过我,只得答应。恰在这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小太监,说礼佛寺的僧人新近译完一本经书,是皇祖母前些日子点名要看的,他奉命送来,请莲若姑姑呈于皇祖母。
莲若姑姑便接过经书,连同帮我传话,再次去了偏殿。”
楚盈秋说着,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疑惑的神情:“又过去片刻,莲若姑姑回话说,皇祖母肯见我了,要我自个进去。我心中一喜,连忙就往里走,可是,可是……”
萧濯云终于忍不住道:“难道太后已经……”
“不是的。”楚盈秋轻轻摇头,“只是皇祖母的神情……很奇怪。”
她仍记得那双上了年纪却依旧雍容美丽的眼睛——那双眼分明没有一丝泪意,却很像是在哭,偏偏嘴角又含着笑。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让人背脊发凉,楚盈秋的声音低了下去:
“皇祖母见我来了,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在我的记忆中,皇祖母从未如此亲近过。
我犹豫着想要开口询问,皇祖母却先对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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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皇上眉心微蹙, 道:“太后说了什么?”
楚盈秋望着殿中摇曳的烛影,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那令人心悸的画面,缓缓道:“皇祖母说, ‘盈秋, 好孩子, 真像你的母亲。’
我心想,原来皇祖母是思念母亲了,便也有些难过。我虽知母亲的事乃绝密,可皇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哀思伤身,我便想告诉她,母亲其实没有死。
可我又怕她老人家一时承受不住大悲大喜……正犹豫间,皇祖母走到桌案前,从佛像底下拿出一个小盒, 又从盒中取出一颗药丸。
我问那是什么, 皇祖母说是每日都吃的安神药, 接着便服了下去,又过来拉起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
楚盈秋的神色渐渐怔忡,她手背上仍依稀残留着方才的触感。那双清瘦的手, 将她的双手紧紧包在掌心, 爱不释手地摩挲。
这么多年来,这位祖母在她的印象中总是冷冷淡淡,不近人情, 可就在方才,她仿佛突然变了模样,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孙女。
楚盈秋怔怔回想着, 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下,哽咽道:“我还在犹豫如何对皇祖母开口,皇祖母却放开了我的手,叫我回去。我还未说明来意,自是不愿离开,皇祖母却忽然冷了面色。
皇祖母今日自始至终都颇为古怪,我心里有些打鼓,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皇祖母背对着我,已经在佛像前跪了下来。”
楚盈秋手指攥紧衣角,脸色惨白,“我还没来得及再迈出步子,皇祖母的身子竟往一旁歪倒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一面过去扶她,一面喊殿外守着的莲若姑姑去请太医……后来,后来……”
楚盈秋没有说下去,众人却已明白接下来的事——太医匆忙赶来,宣布了太后薨逝的噩耗。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得刺耳。
太后的突然离世本就蹊跷,此时听七公主一说,殿中所有人心里都微微发沉。原来,太后在生前便已有些反常……
皇上眉心愈发紧蹙,凝神思索起来。
便在此时,几位太医躬身鱼贯而入,在殿中站定,为首的太医院院判俯首道:“启禀皇上,微臣几人已经诊视完毕,太后……太后是因身中剧毒才、才……”
“什么!”皇上面色微变。
几位太医扑通跪倒在地,瑟缩道:“微臣不敢妄言,太后的确并无疾患,而是中了砒霜之毒。砒霜乃急性毒药,服食后很快便会发作,微臣恳请从太后方才的饮食查起……”
皇上尚未开口,楚盈秋忽而眼光一动,抢先道:“听闻微量砒霜能治疗一些顽疾,你们给太后开的安神药中,可有此成分?”
院判连忙道:“微臣万万不敢!砒霜虽有药用,可稍有过量便足以致命,因而被称为‘虎狼之药’,在宫中一向禁用。”
楚盈秋当即转身走到桌旁,拿起一个小木盒,往院判手中一塞,道:“太后生前,服用过这盒里的安神药。”
院判打开木盒,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又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木盒里铺着的缂丝底衬之中,片刻后才道:“回公主,此盒中先前盛放的正是砒霜,绝非安神药。”
“什么!”楚盈秋失声惊呼,“难道是被人掉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