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命人召来莲若姑姑,又一指太医手中的木盒,沉声道:“仁寿宫中,何人能接触到这木盒?”
莲若姑姑面上犹有泪痕,抬头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回皇上,奴婢从未见过此物。”
楚盈秋急道:“这不是盛放安神药的木盒吗?”
莲若姑姑更加茫然,下意识摇头:“回公主,太后娘娘的安神药一向由奴婢收着,每晚临睡前才呈于太后服用。”
“什么……”楚盈秋猛地一怔,向后跌了半步。
太后明知不是安神药,却对她说是安神药;分明未到用药时间,却亲手服了药。
再联系太后生前的异样举动——那突兀的亲近,奇异的温柔,似哭似笑的神情……
不只楚盈秋想到了,皇上、萧沐晖、萧濯云也都明白了其中的意味——太后,竟是服毒自尽?
楚盈秋难以置信地摇头:“怎、怎么会?难道我竟眼睁睁看着皇祖母在我面前服毒……不会的,不会的……”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莲若与太医们退下,殿中只剩下亲信之人。
萧沐晖与萧濯云对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阳国公的谋算刚刚浮出水面,太后便在同一日离奇身死,而且是毫无理由地服毒自尽,这岂会只是巧合?
萧沐晖上前一步道:“皇上,草民深知此时不该进言,可事关重大,恕草民僭越——方才那封手书,还请皇上务必过目。”
他此次入宫,本便是为了陈清皇子反叛一事,谁知刚将父亲手书呈给皇上,便有宫人传来太后薨逝的噩耗。
皇上惊愕万分,哪里还来得及听他陈言,当即便往仁寿宫赶来,直到此时,他才逮得时机。
皇上素知萧沐晖沉稳可靠,虽暂时革了他的职,却仍有日后重用之心。此刻见他如此郑重,心头也生出几分狐疑,取出方才随手收入袖中的书信,当即展开看去。
只粗粗扫过两眼,便蹙眉道:“阳国公?”
萧沐晖点头:“正是!两位皇子所谓的‘反叛’,皆是阳国公从中挑唆。而阳国公的目的绝不止于此,恐怕还会对皇上不利。”
皇上再细看一遍书信,目光落在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之上——陌以新。
依萧砚在信中所述,这位无故辞官的前任景都府尹,数月以来游历江湖,在调查江湖事件的过程中,沿着一些千丝万缕的线索,竟顺藤摸瓜,查到了阳国公意图谋逆的疑点。
皇上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再抬头时,神情仍是帝王应有的冷冽与沉肃:“可有证据?”
萧沐晖道:“回皇上,此事虽尚无实证,可陌先生一向足智多谋,从前在任时便屡破奇案,皇上也看在眼里。
此事背后纠缠甚深,实在说来话长,眼下阳国公已经带兵前去平叛,时间紧迫,恳请皇上早做决断。”
皇上略一思忖,道:“传朕旨意,今日天色将晚,平叛之事暂搁,召阳国公即刻回宫议政。”
萧沐晖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皇上又看向楚盈秋,声音柔和几分:“盈秋,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太后的人,除了方才所言,可还发现其他异常?”
楚盈秋眼眶泛红,神情仍有些恍惚,只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有了。”
皇上又问:“除了提起你的母亲,太后可还说起什么?”
“皇……”楚盈秋话音一滞,面色似有几分古怪,片刻后,却仍旧只是摇头,“也、也没有了。”
皇上素来疼爱七公主,怜惜她自幼没有父母相伴,如今又亲眼目睹祖母倒地,伤心与惊惧交杂之下,难免六神无主,便也不再多问什么。
他沉思片刻,看向萧濯云:“传朕旨意,宣陌以新明日入宫觐见。”
“啊……”萧濯云一惊,不由便想到了陌以新的真实身份。
“阳国公一事,既然是由陌以新提出,便让他当面与朕说个明白。”皇上摩挲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纸,声音低沉,“另外,太后之事亦颇为蹊跷,陌以新虽已辞官,总还能为朕所用罢。”
萧濯云连忙应道:“是,那是自然,草民领旨。”
……
出宫时,天色已有些昏暗。
楚盈秋主动提出送萧濯云出宫,路上却一言不发,只呆呆地埋着头挪步,像被抽了魂一般。
萧濯云深叹口气,道:“盈秋,我知道你难过,可接下来几天你还要日夜守孝,再这样恍惚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太后薨逝乃国丧,礼制章程自是繁复。自今夜始,前朝后宫都将各自忙碌,筹备丧仪,连皇上也要罢朝三日,以示孝道。
楚盈秋低头不语。
萧濯云又道:“你还不回宫,莫不是要一路送我回府?”
楚盈秋仍旧恍若未闻。
萧濯云索性加快两步,转身挡在楚盈秋面前。楚盈秋就这样撞上了他的胸口,才终于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萧濯云心头更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没事吧?”
楚盈秋忽然攥住萧濯云的袖子,红着眼睛道:“濯云,方才我……我对舅舅说谎了。”
“什么?”萧濯云神情一肃。
楚盈秋咬住嘴唇,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皇祖母赶我走后,其实我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了屏风后面……”
今日的皇祖母令她太过陌生,又莫名生出几分依恋。仿佛是在鬼使神差之下,她便趁皇祖母转身跪拜佛像之时,偷偷躲了起来,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那……你还看到什么了?”萧濯云连忙追问。
“佛经……”楚盈秋喃喃道,“礼佛寺送来的那本佛经,我看到皇祖母拿起了它,然后……扔进了一旁的炭火盆里……”
“什么?”萧濯云惊异莫名。
“皇祖母倒下后,我一面喊人,一面过去扶她。慌忙中,我瞥见那经书已烧了大半……那一瞬间,我莫名生出一种蹊跷的感觉,便从燃烧的炭盆里抢出书来,踩灭了火,趁莲若姑姑还未进殿,偷偷收进了怀里。”
楚盈秋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书册,果然已有半本残缺,剩余书页上仍有不少焦黄痕迹。
“就是它?”萧濯云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翻开,生怕弄破已被火烤过的纸张。
翻过几页后,却忍不住越翻越快,神色也愈发狐疑:“全是空白?”
楚盈秋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同样惊诧道:“一个字也没有……怎、怎会如此?”
萧濯云思忖道:“你确定这是经书?”
楚盈秋肯定地点头:“小太监将书递给莲若姑姑时,我不经意瞥见了封面的书名,叫做《厉言经》。
虽然封面和前半本都已烧光,可皇祖母拿起它时,我看清了上面的名字,的确是同一本经书,不会错的!”
“既是经书,怎会空无一字?莫非内容全在烧掉的前半本中?”萧濯云喃喃自语,又看向七公主,“盈秋,此事你方才为何不说?为何不让皇上从礼佛寺那小太监查起?”
楚盈秋面上闪过一丝挣扎,眼圈又更红了些,片刻后,才小声道:“因为另一个问题,我也说了谎。”
“什么?”萧濯云愈发不可思议。
楚盈秋闭了闭眼:“舅舅问我,皇祖母可还说了什么,我说没有。可是……可是……皇祖母倒下前,我听到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楚容清,你我两相亏欠,惟愿永无来世。”楚盈秋声音轻颤,一字一句道。
萧濯云眉心骤然收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人皆知,太后出身相府嫡女,少女时嫁入东宫,从太子妃到皇后,又到太后……先皇后宫多年来只她一人,尊荣至极,不知被多少闺阁女儿艳羡神往。
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道给先皇,这并不奇怪,可是,怎会是那样的内容……
楚盈秋缓缓吸了口气,却抑制不住喉中的哽咽:“当时我只觉莫名,可后来得知皇祖母竟是自尽,我忽然就想到了许多事……
皇祖母对我们这些晚辈向来冷落,今日破天荒地待我亲近,转头却服了毒,还有这本莫名其妙的佛经……
濯云,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好像一切都与那个秘密有关,我真的全都混乱了。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皇祖母而言,先皇是什么,皇帝舅舅又是什么?我心里真的好乱……”
萧濯云心中同样惊疑不定,却只能强自镇定,扶住她的肩膀,道:“盈秋,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才会让人胡思乱想,你别怕,也许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
楚盈秋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萧濯云想了想,又道:“我还是再送你回宫吧。”
盈秋现在这个样子,他实在放心不下。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楚盈秋低声道,“对了,这本佛经,你回去交给陌先生吧,他明日还要进宫调查此事,也许会有用的。”
萧濯云还要坚持,街边忽传来一阵吆喝声,侧头瞥了一眼,竟是一群百姓聚在茶摊,围着一个说书先生高声起哄,群情激昂。
萧濯云有意让楚盈秋分散心神,便道:“你瞧,太后新丧,景都今夜便要戒严,这些人还有兴致在这里听书,也不怕被巡街的官差教训。”
楚盈秋仍有些心不在焉,只勉强扯了扯嘴角。
说书先生高亢的嗓音依稀传入两人耳中——
“话说数百年前,前朝有位荣亲王,迎娶王妃后迟迟无子,街头巷尾流言纷纷。直至数年后,王妃终于有孕,怀胎双生子,王府上下一片欢腾,荣亲王却心事重重。
原来,荣亲王身患隐疾,根本无法生育,那么王妃腹中骨肉,又是来自何处呢?”
听众中发出一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
“原来王妃未出阁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两人暗地里春风一度,才有了腹中那一双孽种。
荣亲王犹豫再三,唯恐旁人知晓自身隐疾,亦不愿再因无子而饱受闲言碎语,竟忍气吞声,佯装不知。”
人群议论纷纷——
“哎哟,这可是大绿帽啊……”
“绿帽算什么?荣亲王百年之后,王位都要传于野种咯!”
“各位客官且莫心急。”说书人声调一转,娓娓道来。
“荣亲王自也不愿淆乱宗族,便又过继来其弟之子,以传王位。
可谁又能预料,王妃所生那野种,长成后竟文韬武略,硬是鸠占鹊巢,生生夺了王位去!真乃天意弄人,只叹荣亲王死不瞑目!”
人群中唏嘘声四起。
却有人高深莫测道:“这段书恐怕很快便会成为禁书,你们大家听了便是,切莫四处传扬,以免惹祸上身。”
萧濯云与楚盈秋对视一眼,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
有人不以为意道:“不过是数百年前的前朝旧闻,何来祸事?”
那人神秘一笑,悠悠叹道:“以前朝人,说本朝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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