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的守卫看向他时,多少都露出鄙夷之色,其中一人更是嗤笑出声:“倒夜香的也能送饭?往后可千万别弄混了,将饭倒了还没什么,若是将那玩意儿吃了,可就糟了!”
让倒夜香的人来给自己送饭……林安不明白,这是不是阳国公羞辱自己的方式。
可她并没放在心上,她只在想,此人身形瘦削,面貌尽毁,在国公府做着最低贱的差使,还要被人随意折辱……莫非此人得罪过阳国公?
将仇人留在身边极尽折磨,看起来的确很像阳国公的作风。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倘若真如自己猜测一般,那么这个老仆,或许可以成为突破口,帮自己传递消息?
打着这个主意,林安在老仆下一次送饭时,尽量忽略过他面上那大片狰狞疤痕,看向他的眼睛,准备开口搭话。
然而就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林安只觉喉中一紧,突然便发不出声来。
她见过许多眼睛,有沉静的,有空洞的,也有绝望的。可在此人眼中,什么都没有……
这种极致的空白,让人产生一种本能的错觉——这个人已经死了。
林安知道这不可能,后背却还是阵阵发寒,目光终究不敢再在他脸上多留片刻,更打消了与他交谈的念头,只僵硬地任由他来去。
而老仆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身陷于此,能见到的不是危险的敌人,就是看起来更加危险的怪人。
原本只是暂时充当人质,一觉醒来居然摊上和亲这样离谱的差事……
林安甚至无厘头地想道,自己成了阳国公的义妹,所谓的楚朝“公主”,那和陌以新又算怎么回事?有情人终成兄妹?
“姑娘怎么坐在地上?”
身前忽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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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林安猛地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正是昨日来教她礼仪的婢女,看来是到第二堂课的时间了……
只不过, 昨天有两人, 今天却只剩眼前一人。
当然, 林安对此毫不关心,只站起身来,淡淡道:“不必麻烦了,我学不会的。”
婢女面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却还是赔笑道:“姑娘天生丽质,又冰雪聪明,本也无需多学。只是今日除了礼仪,还要为姑娘量体裁衣,国公爷急等看姑娘穿上新衣, 绣娘们都在准备着了, 万万耽误不得。”
她说着, 自袖中取出一匝布尺,看向林安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艳羡。
林安只得苦笑,哪里是阳国公要看什么新衣,无非是自己不幸料中了最坏的情况——和亲之事, 果然已经箭在弦上, 拖不了几日了。
眼下与这婢女多说也是无异,林安只有沉默以待。
婢女大约是接收到了默许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 道:“量体多有不便,请姑娘随奴婢进屋来吧。”
林安懒得言语,与她一同进了屋子。
婢女反身将门关好, 笑吟吟道:“姑娘的名字真好听,林安……琼林玉质,一世长安,都是很好的意头呢。”
林安只点了下头,仍旧没有接话。
婢女拿布尺绕过林安的肩头,接着道:“奴婢名叫绿沉,昨日同来的阿月方才突然闹了肚子,所以今日只有奴婢一人来了。”
林安没有兴致理会,心道这婢女怎生变得如此健谈,明明昨日来时还很安静。
绿沉在布尺上认真标记着尺寸,柔声道:“姑娘能在国公爷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林安只觉一阵恶寒,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
绿沉沉默片刻,再次重复一遍:“能在国公爷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她低头摆弄着布尺,眉眼隐在阴影之间,辨不出神情。
她的声音仍旧轻柔,林安的大脑却在这一刻轰然炸响。
这耐人寻味的异样神情,莫名其妙的搭话,来回重复的语句……
林安猝然抬起头,烟雾弥漫之间,一些久远的回忆断断续续闪现在她的眼前。
……
“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嗯,是啊。”
“……”片刻的沉默,“我是说,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茗芳姑娘在相府,也是有福之地。”
……
“很久前我见过一个针线楼的女子,名叫茗芳。她曾尝试与我对暗语,我当然没对上。我一直都很好奇,那句暗语的下一句,究竟要怎么接?”
“这个啊……上句是什么来着?”
“大概是说,‘能跟在你家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这样的话。”
“噢——”马背上的男人长长应了一声,“下句要说——‘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
“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林安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一字一句,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离开景都那天,她曾问过叶饮辰那句暗语……只是她从未想过,当初雷得她险些吐血的台词,竟会在某一天,以这种方式,被她亲口说了出来。
眼前的绿沉,与茗芳相似的话语,同样突兀的交谈,同样古怪的语气——微笑,审视,还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绿沉抬起头来,眸中已经换上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清冽:“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你是针线楼的人?”林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心中惊疑万分。
“针线楼……”绿沉轻笑一声,眼中却没有笑意,“针线楼已经不存在了。”
林安心头一震,自己与陌以新的缘分,与叶饮辰的相识,一切一切,最初都源于针线楼。
叶饮辰曾经许诺,只要能破解他父亲当年的真相,便将针线楼撤出楚朝,如今果然没有食言。
“从前的姐妹们几乎都已离开,而我不过因为在宫里为婢,不能说走就走,才找机会先调到国公府来,再设法脱身,却没想到……楚朝会闹出这样的大事。”
绿沉没有停下手中度量的动作,仿佛在诉说与她毫无关联的琐事,“给人送信这种任务,原本不会要我来做。”
“信?”林安敏锐地捕捉到重点。
绿沉终于停下动作,将布尺往桌上一撇,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信封,道:“给你的信。”
林安愈发狐疑,却一眼看见信封一角那颇为醒目的金色银杏花纹,瞳孔顿时一缩:“叶饮辰送信给我?他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我接到指示,主人有命,要将此信亲手交到林安姑娘手中,而林姑娘不知是否身在景都,若有机会,可找萧府打听。”绿沉顿了顿,“只是,我还未及去萧府打探,便在国公府听到了你的名字。”
原来叶饮辰并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与针线楼的人在此碰面,竟不过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林安总算了然,却又更加疑惑——既然不是因为眼下这些事,那叶饮辰千里迢迢写信给她,难道是他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样想着,林安连忙伸手接信,迫切想知道信中的内容。
绿沉的手却向后一缩,并未将信递出。
林安讶然:“怎么了?”
“主人心悦于你,是吗?”绿沉看着林安的眼睛,认真道,“都是因为你,主人才会解散针线楼,是这样吗?”
林安一怔,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片刻,她才缓缓道:“此间种种曲折,一言难尽,但我可以保证,针线楼的解散不是因为我。”
她略一犹豫,还是继续道,“也许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不过……针线楼已经完成了它最初的使命,真的。”
绿沉的眸光微微一动,然而很快,便恢复了此前的沉静。她轻轻吸了口气,道:“谢谢,这对我很重要。”
林安心中也难免唏嘘。如此精密的消息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任谁也会惋惜,更何况那些曾将青春与心血都埋在暗处的人……
等等,消息网……林安脑中灵光一闪,连忙道:“绿沉,有件事求你一定要帮我。”
绿沉微微一怔,道:“林姑娘请说。”
“烦请帮我带句消息出去。”林安迅速道,“还是去萧府,告诉陌——”
“嘘!”绿沉忽然低喝一声,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与此同时,她已将信封塞到林安手中,又重新拿起布尺,二话不说绕到林安腰际,俯身在尺上戳戳点点地标记起来。
林安反应也不慢,当即心领神会,心中虽有一万个不甘,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匆忙将信塞进怀中,理平衣襟,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情。
“吱”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阳国公撩着袍摆迈步而入。
绿沉恰到好处地收起布尺,屈膝行礼:“奴婢参见国公。”
阳国公目光扫过二人:“规矩教得如何了?”
绿沉摆出一个殷勤的笑,道:“回国公,姑娘蕙质兰心,一点即通,身量也刚量好,只等着交给绣娘了。”
“如此便好,你可以退下了。”阳国公淡淡道。
绿沉察言观色,恭顺道:“是,国公,奴婢明日再来服侍姑娘。”
“不必再来了。”阳国公抬了下手,虽是对绿沉吩咐,视线却落在林安身上,“林姑娘还有要事。”
林安心中咯噔一下,大叫不妙,却不敢多看绿沉一眼。
绿沉面上也未显露丝毫异样,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门缓缓合上,木质声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针线楼的人,有了传递消息的法子,偏偏被阳国公打断,林安虽然痛惜,却还抱着一丝期许——等绿沉明日再来,自然还有机会。
此刻,却被阳国公一句话,彻底断绝了希望。
……
钰王府。
深秋风过庭院,吹得树影摇曳。
陌以新站在院中,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一个巴掌大的信封,指尖旁,赫然是一个眼熟的金色银杏标记。
“这是哪里来的?”他看着气喘吁吁跑来送信的风青,声音低沉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