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天尚未答话,菡萏公主已先开口:“桃月,不得无礼,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桃月看到沈玉天的正脸,不由也是一呆,却仍然面露疑色,将菡萏公主恭敬拉到一边,压低声道:“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怎会有人凭空出现在这种地方?其中一定有诈。”
菡萏公主抚上方才收入怀中的卷轴,淡声道:“卷轴尚在,他若是为了此物而来,早已拿了东西一走了之。”
桃月又道:“或许是他打开看过,发现此为赝品。”
菡萏公主摇了摇头:“你忘了,这份赝品中藏有特制香料,只要稍稍扯开一点缝隙,便会在人身上沾染独特的香气,五个时辰才能消散。看起来,此人对卷轴并无兴趣。”
桃月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谨慎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
菡萏公主侧头看向沈玉天,只见他已走出数丈之远,旁若无人地席地一坐,手臂枕在脑后,靠在树上歇息起来,竟真是露宿此地的模样。
她沉吟片刻,道:“对方此次未能得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可如今护卫已死,我的腿又有伤,倘若无人相助,我们便是待宰之物。”
桃月顺着公主的视线看去,喃喃道:“小姐是说,这个人……”
菡萏公主颔首:“此人虽不可靠,却至少是个高手。倘若他与此事无关,固然最好;倘若他是那边的人,既然刻意接近我,至少也会在表面上为我所用,否则如何博取我的信任?”
桃月眼睛一亮,恍然道:“小姐果然足智多谋。”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问道:“小姐方才说……那边的人?莫非小姐知道是何人所为?”
菡萏公主眼中闪过一抹清冽的光,沉声道:“是阳国公。”
“什么!”桃月惊叫一声,连忙捂住了嘴。
“我们此行的住处极为隐秘,根本无人知晓,只有可能是那日离开国公府后,被他派人在暗处跟踪,才会暴露。”
“这、这……”桃月瞠目结舌。
“还有,方才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个女子。”
桃月努力回忆一番,愕然道:“小姐这么一说,还真是……”
菡萏公主冷笑一声:“你可还记得,那日带我去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奴婢记得,她是国公府郡主,阳国公的亲姐。”桃月答完,才意识到公主为何提起此人,当即吓了一跳,“小姐的意思是……”
菡萏公主缓缓点头:“是她,我认出了她的鞋子。上次见面时,她穿着同样的长靴。”
“怎么可能?”桃月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小姐莫不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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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我没有看错, 她换了身衣装,却忽略了鞋。”菡萏公主冷哼一声,“我早已看出, 那位郡主是个习武之人。”
桃月犹自惊疑不定, 又回忆道:“可方才激战时, 为首的那个女子,反而并未出手。”
“不只如此。”菡萏公主声音虽轻,却裹着锋芒,“另外两个黑衣人中,有一人时常分心关注那女子,对她的安危尤为在意。”
桃月恍然大悟:“因为她是国公府郡主,是他们的主子!”
数丈之外,沈玉天正枕着双臂闭目养神,心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惊异。
他虽似事不关己一般早已走远, 可毕竟内力深厚, 耳力惊人, 那边两人的私语七七八八都被他听入了耳中。
当菡萏公主说到黑衣人对女子格外关注时,他心中便是一凛,还道花世那家伙下意识的关心露出了马脚,却没想到……这居然也成了那女子是何夫人的佐证。
难道连这种细节……也在陌以新的算计之中?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陌以新的叮嘱——
“聪明之人都有一个弱点——相比于其他一切, 他们永远更相信自己。
所以, 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将一些零散的片段摆在她眼前,她便会用自己的方式, 串联成她所以为的事实。”
菡萏公主的确是个聪明人,可这世上,还有谁比那只狐狸更懂得算计聪明人呢?
沈玉天翻了个身, 薄唇微微一挑,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那一边,桃月终于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仍旧震惊不已:“阳国公骗了我们……”
“我早便觉得可疑,阳国公为了谋权篡位大费周折,又怎会将来之不易的江山拱手让人?”菡萏公主敛起眸中的一丝寒意,声音冷淡。
桃月愈发焦虑:“可是……奴婢还是不明白,阳国公特意摆我们这一道,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菡萏公主缓缓道,“玄机便在于,他杀了那四个护卫,却并未杀了你我。”
“对啊……这又是为何?”
“卷轴里的东西,不单单是给漱月国,也是给揉蓝国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倘若偏偏丢在我的手上,你说后果如何?”菡萏公主秀眉微蹙,眼底闪过一丝锐芒,“原本揉蓝国派来随行的两个护卫能够证明我们遇袭的始末,可他们偏偏都死了,死无对证。
更蹊跷的是,那样的高手都被杀了,我们两个弱女子却活了下来。你说,揉蓝国会怎么想?”
桃月面色骤变,惊恐道:“是、是离间计?”
“不错。”菡萏公主仍旧冷静,“只要阳国公咬定,已将东西给了我们,是漱月国意图独占,才杀了护卫谎称丢失。事实摆在眼前,揉蓝国必会疑心漱月国想独吞利益,从而调转矛头,与我们为难。
到那时,两国联盟即便不反目成仇,也会不欢而散,难以再达成信任。”
桃月顿时一阵后怕,喃喃道:“难怪原定启程的日子被阳国公一拖再拖,还拿什么和亲做幌子,原来竟存着如此险恶心思。”
怀疑,是人心底最难熄灭的火种,一旦有了一根引线,它便会不安分地蔓延开来,将所有反常之处牵扯到一起,汇成一条严丝合缝的怀疑链,互为解读,互为佐证。
沈玉天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自始至终,他甚至不曾引导或暗示一句。
不过,有一点她们倒是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出离间计——只不过,用计之人却不是阳国公,而是陌以新。被离间的也并非揉蓝与漱月,而是阳国公与菡萏公主。
“只要阳国公愿意,同样的卷轴他可以给一次,就可以再给下一次,而我们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偷下去。”陌以新如此说道,“使之离心离德,方能一劳永逸。”
那边,桃月正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菡萏公主沉吟道:“好在卷轴仍在我们手上,便不算事败。”
桃月微微松了口气,却又紧张道:“等等,既然阳国公根本不是诚心合作,这卷轴该不会从一开始便是假的吧!”
菡萏公主思忖片刻,凝眉道:“应当不会。揉蓝国派来那二人中,有一人便是专门负责此物,他已钻研多年,虽然始终未能成形,想必却分得出真伪。
更何况,若卷轴是假的,方才那三个杀手也不必搜我的身了。”
桃月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自己怀中藏好的东西,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带着东西回漱月吧。”
菡萏公主却摇了摇头:“如今景熙城早已被阳国公封锁,没有他的人护送,根本无法出城。”
她说着,忽然沉默下来,似是在心底权衡着什么。片刻后,眼底一道清光闪过,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这才缓缓道:“明日,我们再试阳国公最后一次。”
桃月一怔:“如何试?”
“按照原先的约定,阳国公本应在明日上午,将和亲人选送到北城门,与我们会合,再派人护送我们一道出城,返回漱月。”菡萏公主沉声道,“倘若所谓的和亲从一开始便只是幌子,明日的北城门,自然不会有和亲车队。”
“小姐的意思是,我们要去北城门看看?”桃月也思索起来。
“不错。”菡萏公主微微一笑,“阳国公究竟是否要算计我们,到时一看便知。”
沈玉天缓缓睁开了眼。菡萏公主分明已有九成把握,却还要最后验证一次——此人的谨慎与周全,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倘若双方当真见上这一面,他们今夜费尽心机营造的误解,便会不攻自破。
明天上午,北城门……沈玉天冷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
三个黑衣人回到钰王府,苏锦阳先行回去歇息,廖乘空与花世则直截了当道:“计划顺利,下一步该做什么?”
“万事俱备,自然便是该救出安儿的时候了。”陌以新沉声开口,“明日行动。”
“什么?”花世瞪大眼,“什么时候就万事俱备了?景都兵力如今有大半都在阳国公手中,他自认稳操胜券,所以不疾不徐,一旦我们有所动作,他随时可以一声令下,将我们围而击之。”
他说着,忽然挑了挑眉,“还是说,你已经有了法子?”
陌以新道:“景都西北的奉威郡,常驻十万大军,北望边陲,拱卫皇都,距离景熙城仅须一日行军。而兵符,自然还在皇上手中。”
花世连忙道:“那皇上还不赶紧派出亲信,拿着兵符前去调兵?”
廖乘空神色却不轻松:“我们能想到这一点,阳国公自然也不傻。”
“不错。”陌以新道,“阳国公自举事的第一日起,便命左右领军卫封锁了城门,倘若没有他的手令,四面城门都无法出入。”
花世一怔,叹了口气:“你既特意提起此事,自然早已有了计划,就别卖关子了。”
陌以新原本也没有卖关子的闲情逸致,随即道:“我们去找一个人。”
……
天色方才破晓,街上行人寥寥。
街边一座恢弘府邸静立于晨光之中,檐下匾额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远远便分外醒目——“苏府”。
廖乘空看了一眼,道:“那便是你所说的苏怀龄老将军府邸?”
陌以新点头。
距离上次来此,已近一载。
犹记那时,安儿兴致勃勃前来见识嘉平会盛景,却顶替他被人陷害入狱。
如今,她又一次替下别人,将自己困入罗网。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抹熹微的光点,这一次,他同样要带她回家。
“他真的会帮我们?”廖乘空微微蹙眉,心中不安。
方才已听陌以新大致讲过,这位苏老将军府上曾发生命案,凶手是苏府四公子苏清友,而揭破凶手之人,正是陌以新。
苏清友蓄谋杀人本是死罪,皇上念在苏家满门忠烈,才开恩减为流刑。
虽然死罪已免,但这段往事足以成为苏家心底永远的刺,廖乘空对于苏府的态度并不乐观。
陌以新平静道:“苏老将军胸中自有丘壑,乃大仁大义之人,只要呈上那封信,陈清利害,他定会明辨是非。”
他直视着不远处的府邸大门,眸中忽而一动。
门口,一个女子正缓步走出,她身着一袭素衣,怀中抱着一个襁褓,眉眼平和,却掩不住淡淡哀愁。
婢女在侧轻声说着什么,她侧首应答,目光一移,便与陌以新隔空相触,神色立时一凝。
女子驻足片刻,将婴孩交到婢女手中,又低声吩咐几句,而后转过身,独自朝陌以新走来。
“四少夫人。”陌以新先行施礼。
此女正是苏清友之妻——阮玉蕊。较之一年前,她温婉依旧,却显然清减了不少,面色也仿佛染了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