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大人。”阮玉蕊回礼。
陌以新望向婢女怀中的襁褓,道:“还未恭贺四少夫人喜得麟儿。”
阮玉蕊淡淡一笑:“今日,正是小儿百日生辰。”
她停顿一瞬,紧接着话锋陡转:“亦是清友百日忌辰。”
陌以新一时无言。
“清友走了。”阮玉蕊轻声道,“在孩子出生的那一日,病倒在流放之地。”
“抱歉。”陌以新道,“请四少夫人节哀。”
阮玉蕊轻轻吸了口气,散去眼中迷蒙的雾气,平静道:“玉蕊正要带孩子去寺庙祈福,倘若陌大人无事,便先行一步了。”
陌以新颔首道:“在下是来拜访苏老将军,便不打扰四少夫人了。”
阮玉蕊微微一怔,却未转身离去,而是道:“不知陌大人找老将军有何贵干?”
经过那一案,陌以新对阮玉蕊的为人已有了解,自忖并无需要欺瞒之处,便将事情大致讲来,末了道:“在下虽不再为官,却不能放任阳国公割地卖国。
我们已打听到,在把守景都四面城门的将领中,有一位曾是苏老将军门生,深受提携之恩。若能请苏老将军出面,想必能有法子帮我们送出兵符,调兵前来策应。”
阮玉蕊愈听,眉头愈是蹙紧。她沉默良久,直到廖乘空以为她是要直接送客,她才忽而开了口:“陌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苏府斜对面茶楼,窗外晨风轻拂,薄雾未散,雅室内却是一片静寂。
阮玉蕊垂眸看着桌上摊开的纸笺,缓缓道:“这便是陌大人所说,夜君的亲笔信?”
“不错。”陌以新道,“此信便是证据。”
阮玉蕊抬起头,示意陌以新将信收回,道:“陌大人既然有证据在手,何不直接公告天下?一旦世人知晓此事,阳国公落得卖国恶名,要称帝自会举步维艰。”
“因为他抓走了我的妻子。”陌以新道,“不论我有何筹谋,都不能显露丝毫风吹草动,此次前来拜会,也是要请苏老将军暗中行事。”
“妻子……”阮玉蕊略作回忆,“便是那位……替陌大人入狱的姑娘?”
陌以新点头。
阮玉蕊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声音清清淡淡:“原来,陌大人也会为了爱人,放弃真相。”
陌以新沉默一瞬,无意与对方争辩,起身道:“在下多有叨扰,先行告辞。”
“陌大人恐怕要白跑一趟了。”阮玉蕊却又开口。
陌以新脚步一顿:“此话怎讲?”
阮玉蕊垂眸,指尖微微收紧:“自清友走后,老将军身体便大不如前,如今缠绵病榻已久,苏府全由三哥做主。”
“苏三公子?”陌以新眸中一闪。
他自然也记得此人——嘉平会那案中,苏三公子在觉察异样后,曾意图为家人顶罪。
那时,苏三公子请人帮忙,做局陷害他自己,而这个人,正是阳国公。
不错,粗犷豪放的武将苏叶嘉,与“落拓不羁”的阳国公,正是多年好友。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苏三公子应是忠义之人。”
“正因为他是忠义之人。”阮玉蕊字字分明,清如落珠,“三哥效忠的是楚朝,而不是皇位上的那一个人。于他而言,匡复楚朝血脉是为忠,襄助多年至交是为义。”
陌以新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微沉:“你是说,三公子已经站在了阳国公那一边?”
阮玉蕊缓缓点了点头:“你所说的城门守将名叫孙延甫,正是右领军卫统领,的确对老将军言听计从,如今也正是在三哥的授意下,帮阳国公封锁四面城门。
每日上午,三哥都会亲自出面,替阳国公巡视城门。”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廖乘空思忖道:“三公子只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阳国公的狼子野心。既然他是忠义之人,只要我们将信拿给他看,想必能令他改变立场。”
“不可。”陌以新与阮玉蕊异口同声。
阮玉蕊略微意外地看了陌以新一眼,等他先开口。
陌以新道:“三公子身边必定还有阳国公的人,我们暂且不能与他接触。何况我们也无法预估,以三公子的性格,会对此事作何反应。倘若他要与阳国公直接对质,还是会暴露我们的计划。”
“你无法预估,我可以告诉你。”阮玉蕊语气淡淡,却带着笃定,“三哥永远不会在朋友背后捅刀。他与阳国公是过命的交情,即便因信念不同而分道扬镳,他也会坦坦荡荡地当面说个清楚。”
她轻轻闭了闭眼,“对苏家人而言,亲人与朋友是最重要的。”
陌以新深深看了阮玉蕊一眼,道:“那么,四少夫人又为何帮我?”
“我没有帮你,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好人做无谓的努力。”
阮玉蕊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晨雾,薄光映在她的侧脸,像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意,“清友说过,陌大人是一个好人。”
陌以新同样起身,随即深深一揖:“请四少夫人帮我。”
阮玉蕊一怔,原本已迈出的脚步停在半空,终究落回原处。她的目光在陌以新身上停留片刻,神色愈发复杂。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我为何要帮你?”
理智告诉她,清友的事与这位陌大人无关,她不该因迁怒而怨怼。可此时此刻,心中那一丝无处宣泄的痛,令她无法轻易点头。
“帮我,也是帮楚朝。”陌以新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四公子自幼刻下的心愿,夫人一定不曾忘却。”
“你——”阮玉蕊的双唇轻轻颤抖起来。
清友走后,她不只一次抚摸过假山上那行稚嫩的刻字,那是他留下的……最刻骨铭心的印记,是少年最炽热,也最天真的向往。
阮玉蕊缓缓阖上眼,终于开了口:“你想要我做什么?先说清楚,我绝不会伤害三哥。”
陌以新沉声道:“明日上午,在三公子出门前,设法拖住他,让他留在府中。”
“你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足矣。”
阮玉蕊心念微动。三哥自前些年断臂后,虽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如今却最疼爱襁褓中的小侄,只要以孩子的事为由,一个时辰不难。
苏家满门忠烈在上,阮玉蕊身为妇人,也要守护他们守过的山河。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点了下头。
……
晨起的阳光落在眼睑上,林安只觉前方一片刺眼的白芒,不禁痛苦低喃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虽然脑海中最近的记忆是窒息前的黑暗和那只粗暴的手,可林安很清楚,她还没有死。因为阳国公那种人,一定不会让她在彻底绝望之前轻易死去。
“你醒了?”那道沉稳冷淡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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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林安不必抬眼已知晓他是谁, 她揉了揉额角,漫不经心道:“好歹也是个正在篡位的国公,没有别的事可做么?居然在这里等我醒来?”
阳国公轻笑一声, 风度雍容, 与此前亲手扼住她脖颈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轻飘飘道:“其他事都可以先放一放, 毕竟,今日是你启程的日子。”
林安心口一紧:“今日……”
“你既与陌以新订过婚约,也算是本公的弟媳。”阳国公低眉浅笑,“本公自然要亲自送你出嫁。”
林安根本无心理会他有意的伤人之语,她到此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人换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
“亲手为你量体裁衣,是那个婢女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阳国公醇厚的声音中含着一丝笑意,“绿沉, 对吧?”
再次提起这个名字, 林安指尖下意识攥住了令她刺目的大红裙摆, 紧咬牙关。
阳国公一步步逼近床边,俯身与林安四目相对,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他端详了好一会,忽而抬起修长的手指, 轻轻捏起她的下颌, 古井无波的神色中,辨不出是漠然还是认真。
他缓缓道:“华裳红妆,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你的确很美, 只是可惜,看到如此美景的人不是陌以新,而是本公。”
“滚远点。”林安狠狠别过头, 甩开他冰凉的手指。
阳国公丝毫未恼,只是重新将她捏住,道:“希望你到了漱月国,还能继续保持这种不容侵犯的冷漠。”
林安垂眸看向阳国公的手,淡淡道:“我可以咬断你的一根手指,只是可惜,我嫌脏。”
便在此时,门那边传来一声轻响——屋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随之闪入,看到屋中两人近在咫尺如此姿态,显然一怔,旋即低头道:“国公恕罪。”
来人,是厉南风。
短暂的沉默后,阳国公松开手,优雅地退开两步,转头道:“何事?”
厉南风看了林安一眼,似乎欲言又止,却还是上前几步,附到阳国公身前耳语了几句。
“哦?”阳国公挑了挑眉,神色间愈发带着兴味。他却不似厉南风一般有所顾忌,毫不避讳地转向林安,道:“陌以新来了,独自一人。”
林安的瞳孔骤然一震,几乎怔住。
“难道是他有所感应,知晓自己的女人即将成为新娘,亲自过来送亲不成?”阳国公似乎颇为愉悦。
他怎么会来?林安心弦已经绷紧,她知道陌以新一定会设法救她,可是,像这样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又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来见我的,你让他走。”林安连忙道。
阳国公轻笑一声:“堂弟特意前来拜会,本公岂能怠慢贵客?”
“不要伤害他!”林安双拳紧握,声音带着颤意。
她已经知晓阳国公真正的心思——他与陌以新为敌,不是忌惮他身份的权势之争,而是赤裸裸的仇恨与报复。
阳国公的手腕,林安已在绿沉身上亲眼看到过一次。倘若要陌以新落入同样的境地,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阳国公不做理会,只是转向厉南风,微笑道:“南风,送林姑娘按时上轿,本公这便去迎接贵客。”
林安猛然抓住阳国公的衣袖,紧紧不放。
“南风,让林姑娘冷静些。”
厉南风应声上前,伸手在林安身上点了几处穴位。几息间,林安已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她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可无论如何挣扎,浑身还是如同棉花一般,被厉南风单手提了起来,一路丢入屋门口早已备好的轿上。
国公府前,朱红正门威仪森然。
陌以新一袭月白长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清隽的眉目中却透着一丝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