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纯钧满意地收回宝剑,却不答话,只是看向身旁的王摇光。
王摇光上前半步,清雅的眉眼肃如山月:“楚朝开国三百年,自太祖皇帝以来,君王励精图治,百姓克勤克俭,方有楚之盛世。
然时至今日,巍巍景都却现风雨飘摇之像,三百年来气象升平的景都不夜城,已是百姓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小女敢问阳国公,把持一个景都尚且如此,未来如何绵延我大楚累世承平?”
听她一字字掷地有声的诘问,林安这才知晓,她们竟是为心忧时局而来,诧异之外,也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厉南风暗道这些小女子竟不安心居于深闺,偏学那些清高文人一般议论朝政,还大胆找上门来,心中愈发不耐,只淡淡道:“楚承昱退位之日,便是国公重整社稷之时。”
古纯钧不悦道:“倘若皇上一日不退位,景都便如此乱下去不成?国公究竟几时攻入皇宫,终结当今乱局,可否给个准话!”
“放肆!”厉南风冷喝一声,“在下敬姑娘出身将门,已是一再忍让,姑娘也当谨言慎行。无官无职之身,胆敢妄议社稷?”
古纯钧大怒便要上前,王摇光伸手将她拉住,轻轻摇了下头。
另一中年女子自她们身后走出,声音沉稳:“本官玉叶书院院长曾秋月,乃朝廷亲封正五品女官,敢问阁下官居几品?”
玉叶书院的曾院长……她竟也来了?林安愈发惊讶——莫非拦路的不只是王摇光与古纯钧二人?
厉南风皱了皱眉,没有言语。他虽是阳国公心腹,可阳国公不显山不露水地蛰伏多年,他自然也从未得封一官半职。
“倘若本官没有记错,按我朝规矩,下品见到上官,理应下马拜见。”曾院长正色道。
厉南风自然没有下马,曾院长倒也给他这个台阶,略过此节,接着道:“自我玉叶书院创办之始,建院碑上便刻有训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本官不敢有一日忘却。如今景都乱象横生,君不成君,国将不国,我等虽为女子,亦当直言劝谏。”
厉南风面上愈发难看。他还要带着轿中人赶去北城门,与菡萏公主一行会合,却被这群人当街拦路,街边已有许多人家开了窗缝偷偷张望。
此事原本并不难办,只需吩咐下人乱棍赶走便是,偏偏这些女子多为官宦人家,世族贵女,不能一味硬来。
他斟酌片刻,还是使出缓兵之法,稍稍收敛几分神色,道:“曾院长言之有理,只是国公的确不在轿中,在下也不过一个侍卫而已,并不知国公身在何处。
不若请曾院长先移步府上稍候,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王摇光与古纯钧对视一眼,眼底闪过几许忧色。
七公主叮嘱她们,此行务必要拖延半个时辰以上。如今仅仅过去片刻,对方竟甘于暂时示弱,回的话也挑不出刺来,她们又该如何纠缠……
古纯钧忽地一跺脚,索性盘腿往地上一坐,伸长脖子向着后面的软轿喊道:“国公若不出来见我,我就不走了!”
王摇光抿嘴忍住笑意,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之色,轻轻一拉古纯钧,道:“纯钧,莫要如此与人为难。”
古纯钧怀里仍抱着宝剑,在王摇光若有似无的力道下纹丝不动,气鼓鼓道:“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和阳国公都在等什么?皇上在宫中杳无音信,阳国公又迟迟不再动作。
如今已停朝多日,我爹整日在家闷着,就拿我与兄长出气,烦都烦死了!想出城去玩吧,偏偏又出不了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古纯钧犹自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厉南风的脸色却愈发阴郁。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对方无休无止的抱怨,沉声道:“非议皇室,罪同谋反,当诛九族。”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男声遥遥传来——
“倘若本是皇室中人,又该如何诛九族呢?”
街角处,一行人缓缓走来,为首这人声音朗朗:“国公府的下人如此会扣帽子,可不要将国公也扣进去了。”
王摇光看见几人,心中这才微松。
坐在地上的古纯钧也转头望去,一眼瞧见一个最熟悉的身影,不由腹诽——总算来了,真是磨蹭!面上却佯作惊讶,遥遥喊道:“哥,你怎么也来了?”
林安更是意外——古纯钧的兄长古承影,她也曾在秋水云天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淮南王之子薛信暴毙,萧濯云与他的几个好友都在席间,古承影便是其中之一。除他之外,还有一位翊王世子楚宣平,那也是林安见过的楚氏皇亲之一。
不多时,几人已走至近前。
古承影伸手将自家妹妹从地上拽起来,道:“你们巾帼不让须眉,我们又岂能甘居人后?”
古纯钧眨了眨眼,凑到兄长耳边悄声道:“哥你这句话很有腔调啊,或许摇光迟早会动心呢。”
古承影匆匆瞥了王摇光一眼,只觉脸面微烫,连忙杵了妹妹一拳,掩饰性地咳嗽几声。
王摇光自然并未注意两人的私语,只向为首之人微微福身,道:“见过翊王世子。”
轿中的林安又是一怔——翊王世子楚宣平?刚刚才想到他,他竟然也来了……
等等,林安突然脑中一闪,一个念头顺理成章地冒了出来——他们都是萧濯云的好友,莫非眼下这一幕,竟是萧濯云的安排?
轿外,方才还一本正经的古承影,此时才瞅见妹妹怀中抱着的长剑,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惊叫道:“乖乖!你连祠堂供奉的宝贝也敢偷拿出来,不怕爹揍你吗!”
古纯钧翻了个白眼:“爹才不会揍我。”
古承影掩面,几乎不忍直视:“爹还没少揍你。”
“放心,我已留书一封,说是兄长你拿的。”古纯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白牙。
古承影两眼一黑,亏得楚宣平伸手扶住,才没向后仰倒。
厉南风神色愈发不耐,阴恻恻道:“诸位再不散去,小人只有得罪了。”
楚宣平轻咳一声,学着长辈模样负手而立,淡声道:“本世子确有国事相询,堂叔为何不愿下轿一叙?”
“小人已说过许多遍,国公不在轿中。”
“他骗人!”古纯钧嘹亮的嗓门扬声一吼,“我们方才去过国公府,门房分明说国公刚刚出门,我们这才追上来的。”
轿外犹自僵持着,林安却又心念一动——倘若此事真是萧濯云的安排,那陌以新一定同样知情。
他们究竟知不知晓轿中人是自己?倘若知晓,找来一群人当街拦轿又能如何?
而陌以新一面找人拦路,一面又亲赴国公府与自己擦肩而过……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
……
腹部的剧痛令陌以新弯下身去,他一手撑在地上,呼吸沉重。嘴角的血痕才擦去不久,已经又被更加刺目的鲜红再次淌过。
阳国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薄唇勾起一丝淡漠的笑。
楚容渊的儿子,当年那个天之骄子,众人口中的龙章凤姿之人——终究便是如此狼狈地屈身在他脚下。
他端详着他,享用着此刻的胜利,如同品一道回甘的茶,每一滴都令人齿颊留香。
他就这样睥睨着,如恩赐般开口:“你可以提第二件事了。”
陌以新喘息着,先后两拳的力道令他的脏腑有如错位般绞痛,鲜血自嘴角滴打在地,他没有再去擦拭,只微微抬起头来,哑声道:“我要……见安儿一面。”
与第一件事相比,这第二件事丝毫不令阳国公感到意外。
他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随口召来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下人再回来时,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样东西。
阳国公走回陌以新面前,淡淡开口:“为免节外生枝,本公暂且不能让你们相见。”
他将手中之物轻飘飘丢在地上,道,“此物是从她那里取来,你应当认得。”
地上,是几日前厉南风找林安索要的信物——那张纸笺。
陌以新自然一眼认了出来,他伸手将纸笺拾起,攥在掌中,道:“仅仅如此,并不算完成我的请求。”
“规则由本公做主。”阳国公不留一丝辩驳的余地,“现在你可以选择,是否还要接第三拳。”
……
北城门前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长街尽头的拐角有间茶肆,倒还有那么寥寥几个茶客,其中有三人坐在一桌。
三人皆着男装,正中那人戴着斗笠,几乎遮住整张脸。
此人微微侧头,对身旁的黑衣男子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轻,细听却仍能辨出是女声:“若非公子仗义相助,以我这伤腿,莫说想来此处,便是回雅舍换件男装,也寸步难行。”
说话之人正是菡萏公主,她将一双玉手轻轻放在腿上,骨折处虽已被妥善固定,可稍一挪动仍牵扯得疼痛难当。好在有这江湖人一路背着她,沉稳坚实,倒比乘轿还要舒适几分。
沈玉天淡淡道:“江湖人本该行侠仗义,不必挂怀。待姑娘寻得友人,在下自当告辞。”
菡萏公主将斗笠微微抬起一线,看向不远处的几条岔路,顾盼生辉的眼中浮起一丝淡漠,若有深意道:“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坐在她另一旁扮作小厮的婢女桃月,却显然不似她这般从容,焦急几乎写在脸上,压低声道:“小姐,距离先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了,阳——那边果真失约了?”
菡萏公主轻笑一声:“很意外吗?”
沈玉天自然知晓菡萏公主在等何人,也知晓那边为何没能依约赶来……他面上半分不显,只微微皱了皱眉:“姑娘的友人不来了?”
“再等等。”菡萏公主重新压下斗笠,仍旧波澜不惊,纯澈的嗓音中笑意不减,“他们若来,原本是好,可公子便要告辞而去,如此,小女子反倒希望他们不来了。”
沈玉天有些僵硬地别过头去,没有接话。
菡萏公主掩唇轻笑,接着道:“还不知公子这般缥缈江湖客,为何会来景都?”
沈玉天沉默一瞬,道:“访友。”
“可访到了?”
沈玉天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而后摇了摇头:“时过经年,早已物是人非。”
沈玉天一贯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可菡萏公主还是铺捉到了这一丝真切的情绪,若有所思道:“是公子的红颜知己?”
“不是。”
“能与公子为友,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沈玉天又沉默了。
菡萏公主见他不欲多言,也不计较,轻叹道:“公子远来访友,却只得一场泡影,又遭逢景都大乱,滞留城中。如此说来,倒与我颇为相似。”
又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几条街面上仍旧未见半个车队的影。
桃月脸色愈发难看,喃喃道:“他们真的骗了我们……怎么办?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菡萏公主仍旧神情自若,低低一笑:“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此行不过是最后确认一次罢了。”
“那该怎么办?”桃月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景都已被封锁,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将东西送出去才最要紧。”对于桃月的忧心,菡萏公主好似浑不在意,反而转向沈玉天,道,“不瞒公子,昨夜那些黑衣人在景都颇有势力,他们一次害我不成,恐怕还要设法追杀,公子这一路帮我,难道一点也不顾忌?”
沈玉天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直截了当道:“你若当我是胆小怕事之人,大可以现在就走。”
菡萏公主早已看出此人生性高傲绝非作伪,并不恼怒他如此反应,反而轻轻一笑,道:“并非我小看公子,只是……有件事想烦劳公子,倘若公子有所顾忌,我便不敢开这个口了。”
“你说便是。”
菡萏公主却未答话,只是找店家要来纸笔,伏案书写起来,待洋洋洒洒写满一篇,才拿起纸小心吹干墨迹,又仔细折起,递向沈玉天:“烦请公子为我送一封信。”
沈玉天接过纸笺,若有所思:“送往何处?”
“兴裕坊有处市集,其中一家古玩店,名叫金石斋。店主是家父老友,烦请公子将此信给他,他自会帮我传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