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公主所说的金石斋,正是漱月国在景都的秘密联络点。
沈玉天不动声色道:“区区一封书信,我背你过去便是。”
菡萏公主却摇了摇头:“如今城中四处戒严,兴裕坊便是其中之一,闲杂人等皆不得出入。若要前往,必得等夜色遮掩,飞檐走壁,避人耳目才行。正因如此,小女子才不得不烦劳公子。”
沈玉天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菡萏公主仿佛松了口气,又转头对桃月道:“桃月,将那个东西给我。”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在“那个”二字上咬得极重。
桃月一怔,方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递上。
菡萏公主随手接过,转头便将卷轴交给沈玉天,道:“还有此物。卷轴太重,不宜由信鸽携带,烦请公子让金石斋老板将卷轴上的内容誊抄下来,连同我的亲笔信一并送回家乡。”
沈玉天将书信与卷轴一同收入怀中。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这封由菡萏公主亲笔所写的书信,足以断绝漱月国与阳国公的信任与合作。而这份卷轴,也是他们志在必得之物。
只要将卷轴截下来,将书信送出去,一切便大功告成。
便在此时,一道冷静的声音却从他记忆中响起——
“当你觉得此事已成,便是要多想一层的时候。”陌以新的话再次闪入他的脑海,“不要轻信她,因为她绝不会轻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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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指尖仍残留着卷轴的触感, 沈玉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
这一切太快了。
菡萏公主给他卷轴时,几乎没有丝毫迟疑,轻巧得仿佛不过是转手一件玩物。而她吩咐婢女拿卷轴时, 语调又莫名古怪。
沈玉天微微眯了眯眼, 心中的某根弦悄然绷紧。此事, 恐怕仍然有诈。
片刻之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金石斋,他要当真去这一趟。
……
与此同时,景都西城门内,正有一人驾马而行。
越是临近城门,四面越是戒备森严,此人却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城门下方,他才拉起缰绳, 从马上翻身跃下。
城门守卫头领快步上前, 殷勤道:“辛苦苏将军每日前来巡视, 今日同样一切正常,请将军与国公放心。”
苏叶嘉刀眉剑目,神色冷肃,仿佛天生带着压人的气势。
他点了点头, 道:“打开城门, 我要出城一趟。”
守卫头领一怔,旋即恭谨道:“苏将军可有国公手令?”
苏叶嘉板着脸,淡淡道:“事发突然, 国公命亲信传话要我出城办事,自然来不及取手令。”
“这……”头领眼底闪过几分迟疑。
苏叶嘉似有不耐,拂袖道:“若有异议, 去将你们孙延甫将军叫来,他自然知晓如何处置。只是这延误要事之罪,你恐怕担当不起。”
这守卫自然知晓,他的顶头上司孙延甫,乃苏老将军门生,对苏家一向极为推崇。若是得罪这位苏三公子,往后恐怕升迁无望……
可阳国公早已下令,唯持手令者方可出城。倘若自己开了这个先例,万一出个什么岔子,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便在他犹豫之时,苏叶嘉已经重新牵起缰绳,似要跃马而去。
守卫头领连忙唤道:“苏将军留步,留步……”
另一个颇有眼力见的守卫上前两步,恭恭敬敬从苏叶嘉手中牵过缰绳,道:“小人为将军牵马。”
守卫头领心下微松,却仍一脸为难,不由看向身后几个守卫,不知该如何拿主意。
便有一人附上前来,小声道:“头儿,既是苏将军亲自出城,我等何必触这个霉头?”
头领同样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当我想触这霉头?万一出了岔子,还不是唯咱们是问!”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这守卫显然与头领交情极好,说起话来也无甚顾忌,“更何况,那可是苏将军,众目睽睽的,能出什么岔子?”
头领若有所思地盯着苏叶嘉的背影,眸中却浮起一丝疑云,喃喃道:“说起来,今日的苏将军,似乎有哪里与往日不同……”
守卫挠了挠头:“什么不同?”
“我也说不上来。”头领沉声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也没听说苏将军还有位容貌相似的兄弟啊……”守卫的视线偷偷瞄向苏叶嘉空荡荡的袖管,愈发笃定,“退一万步讲,即便容貌相似,也不可能同样断臂吧?”
头领斟酌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忙不迭走上前去,伸手搀住苏叶嘉,道:“有劳苏将军久候,下官多有得罪,这便扶您上马。”
“本将连上马都要人扶不成?”苏叶嘉似有不悦。
头领佯作未觉,硬着头皮搀住苏叶嘉,手掌不着痕迹地擦过他右肩断臂之处——本应是手臂的位置,果然只有一个突兀的断面,丝毫不曾作伪。
头领松了口气,心底那一丝莫名的异样直觉也随之消散。
他放开手,转头对手下几人道:“还不快去给苏将军开门!”
“驾——”一声扬鞭,西城门外一骑绝尘而去。
始终沉稳冷淡的“苏叶嘉”,却早已从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他很清楚,真正的苏叶嘉,此时此刻,正被阮玉蕊设法拖在苏府之内。
他夹紧马腹,腾出唯一一只驾马的手,极轻极快地擦过额头,仿佛怕汗渍脏污了面庞似的。
廖乘空从未想过,那戏班出身的年轻人,在自己脸上捣鼓半晌,自己便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他更没想过……自己这残缺的手臂,会在这一天,因为这样的巧合而派上用场。
分明是追风逐电般地纵马疾驰,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身上有负千钧之重。倘若放在从前,他一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堂堂一国之兵符,竟会揣在他的怀中。
西北方,奉威郡,十万大军……
廖乘空在心里默念着。
……
当厉南风驾着马车赶到北城门旁的约定地点时,却并未见到预想中的人。
厉南风心知路上耽搁了些工夫,心中倒不算意外,只暗骂一句,轻身跃下马车,走向城门口的几个守卫,问道:“约莫半个时辰前,可有一绝色女子,带着婢女与四名随从,在此处等我?”
“回大人,并无其人。”这些守卫也不知厉南风是何来头,只见他手持阳国公手令,自然是笑脸相迎,有问必答。
“什么?”厉南风微微变了面色。
他原本以为,是菡萏公主久候自己不到,以为计划有变,才又先回去了。可如此看来,对方竟根本未曾来过?
厉南风心中计较一番,对身旁一名亲信吩咐道:“去城西雅舍一趟,请菡萏公主速来北城门会合,莫要延误启程。”
菡萏公主有一点没有猜错——阳国公的确派人跟踪过她,得知了她的住所,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中的林安,只隐隐约约听到“菡萏公主”几个字,心中再次惊诧。这一路上,令她捉摸不透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先是玉叶书院的姑娘们心忧社稷当街拦路,接着又来了萧濯云的一众好友,非要国公府给个说法。
他们缠了半晌,厉南风忍无可忍之下,分明已经答应先带他们回府去见国公,他们反而变得冷冷淡淡,就像是小孩子玩腻了一般,兴致缺缺地离开了。
如今她终于一头雾水地来到城门,又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出城,还依稀听到“菡萏公主”之名。
无论如何苦思冥想,林安也无法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时间一寸寸过去。
当马车最初停下时,林安以为只是等城门打开,却没料到,这一等,便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厉南风也在等,此时的他,仍旧以为不过是菡萏公主记错了时日。
途中莫名其妙的拦路闹剧,的确令他有所怀疑。可他很清楚,如此拙劣的缓兵之计,根本无法影响大局,反倒说明有些人已经黔驴技穷,只剩无谓挣扎而已。
城门守卫殷勤地奉来一杯清茶,厉南风端起茶盏,正要喝上一口,便听不远处的马车中忽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而后,又是“哐当”一声,比方才重许多。
厉南风当即搁下茶杯,大步向马车而去。
车帘“唰”地掀起,厉南风双目如电,却只见林安浑身僵硬趴倒在地,额间已沁出一层细汗,显然是竭尽全力咬牙挣扎,却还是不能动弹。
“不自量力。”厉南风撇下四个字,甩下车帘走了。
听着脚步声渐远,林安的心跳却愈发加快。
就在方才,原本还正神游沉思的她,忽然被近在咫尺的一声异响惊了一跳,下一瞬,便看到马车底部竟破开一个洞来。
虽不明就里,可这一瞬间的直觉却让林安做出了选择——
她拼尽所有力气向前扑去,虽然不可能冲破穴道,却成功地让自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栽倒在地。虽然疼得直冒冷汗,却用身体挡住了车底的洞,也用倒地的声响混淆了方才的动静。
厉南风果然并未起疑,当然也没有好心将她扶起。而眼下,便是谜底揭晓的时刻——
这个凭空出现的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底盘很低,能在车底破开一个洞,莫非是有人藏在地下?
林安屏住呼吸,贴着车底倾听,静静等待着。
事情的进展比她预想的晚了片刻,大约数了几十下心跳,她才终于感到,身侧抵着的洞口处,伸过来一只手。
这只手在她腰间推了推,察觉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似乎有些迟疑。
林安已有所悟,心中更是焦急,想咳嗽几声来表明身份,喉中却仍旧发不出声音。
片刻后,这只手终于再次伸了过来。对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被人制住,无法自行挪动,所以这一次,这只手上传来了更大的力道,推着她坐了起来。
半倚上车壁,林安第一时间垂下目光——轿底破开的洞口下方,正对着地面上一个同样的大洞。
而在黑黢黢的地洞之内,一个人正隐在阴影中冲她眨了眨眼。
狡黠,轻狂,还有得手前的得意。
林安心口一热,险些喜极而泣。
——还有什么,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一个大活人,更适合盗神花世的呢?
城门边,前去查看的亲信终于回报——雅舍空无一人,包括菡萏公主在内的所有人,皆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