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南风面色一沉,终于觉察不妙,当即决定先回府禀报国公。
幸而,不论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只要林安还在他们手中,对方便永远只能受他们挟制。
他大步走向马车,一跃而上,接着一甩缰绳,掉转车头重回来路。方行出几步,便听身后的守卫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大人,大人……”
厉南风心中另有牵扯,本不欲理会,却听到喊声中夹杂着几句“不好了”,这才又勒起缰绳停下马车,回头道:“何事?”
“大人……”守卫头领面色发白,小心翼翼道,“方才马车停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大洞……”
厉南风瞳孔骤缩,阴郁的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
他猛然转身,扬手掀起身后的车帘。马车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剩下车底一个并不规则的洞口,好似一张张狂的大口,正放肆嘲笑着对面之人。
洞口旁边,轻飘飘躺着一张纸条。
纸上没有一个字,只画着一朵火红艳丽的花。
……
林安紧跟着花世,在狭窄的地道中一路奔行。待从另一端爬出地面时,已是气喘吁吁,她却无暇歇一口气,随即四下打量起来。
此处仿佛是某处民居的后院,丝毫不起眼,唯独院中停着一辆马车令人瞩目。
林安正要问花世,便见车帘一掀,马车里探出一个人来——竟是风青。
“小青!”再次见到熟人,林安热情招呼。
“先上车。”花世在身后道。
刚一上车,林安便连珠炮似地问道:“以新为何会去国公府?你又怎会跑到地底下?还有方才的拦路……今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世整个人往后一靠,像是瞬间瘫成了一摊泥,长长吐出一口气:“这趟可累死我了!”
毕竟刚从地底出来,一向爱干净的花世,衣袍上已尽是灰土,白如冠玉的脸上也沾了微尘。
“只有昨晚那一夜时间。”花世沧桑地叹了口气,“而且不只是北城门,还有东、西、南三面,都同样挖了地道……虽然漱月国在北边,陌以新却不放心,说不管阳国公安排你走哪边城门,都要有人接应。
这一夜下来,能信得过的人全拉来做了苦力,再加上临时借用民居撒下的重金……
啧啧啧,本大爷盗行天下这么多年,还从未如此大费周章地行窃,而且偷的还是一个大活人。”
花世摇了摇头,眉梢挑起一丝无奈又得意的笑。
林安心中动容,对所有人的辛苦自是十分感激,此时却无暇多言,只抓住那个最令她不安的问题,再次问道:“以新究竟为何会去国公府?”
花世想要解释,才发现此事环环相扣,说来话长,默默梳理一番,才道:“这就要从那位漱月公主说起了……”
他尽可能化繁为简,将离间阳国公与菡萏公主的布局,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末了道:“陌以新说,即便偷来卷轴,或是哪怕杀了漱月公主,也不过是暂时拖延,却不能真正断绝阳国公与敌国的合作。
要想彻底破灭他的阴谋,只能釜底抽薪,让他们之间失去信任,再也无法联合。”
林安听得连连惊诧。原来漱月国竟派来菡萏公主与阳国公接洽,原来自己今日本是要与菡萏公主同行,踏上赶赴漱月之途。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今日这场看似无用的拦路——如果仅仅只是在途中拖延半个时辰,的确不能改变什么。
可在昨夜那一出离间计的铺垫之后,菡萏公主已经认定阳国公欺骗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又未如约抵达,便成了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骗菡萏公主,和营救她,其实是同一个计划中,环环相扣的两条线——
当他们在半个时辰后姗姗来迟时,躲在暗处求证的菡萏公主,自然早已确定了她的答案,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马车与菡萏公主失之交臂,就必然会在城门前停下等待,趁这段时间,花世便正好能从地道将她偷走。
林安恍然大悟,心中悬着的那根弦却仍未放下:“你还是没说,以新一个人去找阳国公,是做什么?”
花世苦笑一声:“陌以新说,以阳国公的个性,一定会亲自押你出城。而以他的城府与手腕,只要他在,谁都别想在半途拖住他片刻。所以……”
“所以,要将阳国公牵制在府中,只有他自己去……”林安喃喃道,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她原以为,陌以新独自去找阳国公,是另有计划。此时才知,他是将自己也当成了计划的一环……
最关键,却最危险的一环。
林安按捺心中强烈的不安,忙又问道:“那他……他又将如何脱身?”
“他没说。”花世也少有地正色,低头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他只留下这一个锦囊。他说,倘若他始终没有消息,我们担心他生死未卜,再打开看。”
林安劈手夺过锦囊,当即便要拆开。
花世愕然:“现在?”
“对。”林安果断继续。
花世没有拦阻,也将目光锁定在锦囊之上,只见林安自里面倒出一张纸笺,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进宫”。
“进宫?”林安喃喃念出声来。
“这是什么意思?”花世比林安还要疑惑,“就在去国公府之前,陌以新今早才刚进了趟宫。”
“他进宫了?”林安抬起头来。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当即掀起车帘,对在外驾车的风青道:“小青,我们去皇宫。”
……
“咳……”陌以新倒在地上,胸腔宛如被凿开。随着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咳,鲜血自他口中迸溅,在地面绽开猩红的花。
“这第三拳,可还受用?”阳国公唇角轻勾,慢条斯理地将手背的血迹在衣袍上拭去。
鲜血淌过陌以新的下颌,一滴滴打在地上。痛楚带来的冷汗自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稍显凌乱的发丝。
他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半撑起身子,哑声道:“接下来,是第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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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第三件事, 放我离开。”
阳国公的眉梢轻轻一挑:“什么?”
“放我离开。”陌以新重复一遍。
阳国公幽暗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单枪匹马来找本公, 只是提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和一件没能实现的事, 然后硬生生接下这第三拳,便是为了离开?”
陌以新又咳嗽几声,道:“这一拳,换我一命,很划算。”
阳国公轻蔑一笑:“本公从未想要取你性命。巨阙山庄之事,不过是家姐自作主张。”
“那么,便请国公完成这第三件事吧。”
阳国公面上的笑意倏然变得凛若冰霜,他俯视着陌以新,缓缓道:“你的来意, 本公已然知晓了。”
陌以新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哦?”
“你亲自前来以身犯险, 不惜让自己重伤成这副模样, 不过是为了拖住本公。”阳国公一字一句道,“林安和亲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国公在说什么?”陌以新面无表情。
阳国公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径自说道:“你的第一个问题, 本公想了很久, 因为本公看不透,那个问题能带给你怎样的信息,让你有了非问不可的理由。
现在本公明白了, 这个理由,其实很简单——你并不在意所谓问题的答案,你要的, 正是本公的疑惑。
你问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本公自然会试图拆解你的动机。我越是猜不透,你便越能牵扯我的思绪。
本公不得不承认,这第一拳,是你赢了。一拳之后,本公对你的来意一无所知。”
“第二个要求,见林安。”阳国公只略作停顿,便紧接着道,“这同样不是你的请求,而是你在顺着本公的预期提出请求。
在第一个问题制造的疑云之后,你要给本公一些预料之内的表现,好让本公以为,事情仍在本公的掌控之内。所以这第二拳,还是你赢了。”
“直到第三拳。”阳国公的声音渐渐冰冷,“放你离开——本公忽然明白了,这个请求,才是你唯一一个真正的请求。
林安和亲就在今日,以本公的个性,必定会亲自送她出城,所以你来了,来拖住我。你已经完成了你要做的事,唯一剩下的,便是全身而退。”
陌以新轻笑一声,又咳出一口血来。他却像是对疼痛毫无知觉一般,淡声道:“我在拖住你的同时,你也在拖住我,不是吗?”
“不错。”阳国公没有否认,“只要你在本公面前,自然无法分身去做什么。本公也很好奇,你送上门来讨打,又能在本公眼皮底下耍出什么花样。”
“你错了。”陌以新摇了摇头。
阳国公没有接话,只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我与你不同。”陌以新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你没有的东西。”
“什么?”
“朋友。”陌以新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很可靠的朋友。”
阳国公微微皱眉。他知晓陌以新身边不乏高手,可没有陌以新在,他不认为那些江湖草莽能在景都翻出什么风浪。
“你安排他们去劫马车?”阳国公眉梢轻挑,“沈玉天、廖乘空、花世——这里面每个名字,都足以在江湖中震慑一方。可你恐怕忘了,再高的高手,在密不透风的毒箭阵中都难以独善其身。
八年前的你,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刻意戳中陌以新此生最深的伤,陌以新却似浑不在意,只淡淡道:“哦,原来城门处还布了毒箭阵,国公果然思虑周全。”
看似叹服,语气中却毫无波澜。
阳国公双眸微眯,他从陌以新脸上看到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泰然,而且,陌以新对此似乎无意隐藏。
便在此时,厅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下人一前一后在门口停住,前者俯首道:“国公,厉大人派人回来传信。”
“进。”阳国公沉声应道。
后面的下人即刻走入厅内,声音里还夹着一路疾行后的微喘:“禀国公,属下等抵达北城门,菡萏公主并未依约前来,厉大人已派人赶往她的住处探寻。”
阳国公再次沉默了。他的眉心轻轻蹙起,片刻后,却又舒展开来,缓缓道:“不用去寻了。”
来人闻言愕然:“这……”
阳国公虽是对下属说话,视线却落在陌以新身上:“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陌大人既然有所动作,必定要釜底抽薪。我想,菡萏公主这条线,恐怕再也无用了。”
陌以新低笑一声:“没想到,国公竟对我如此高看。”
“即便如此,本公也还是小觑了你。”阳国公沉声道。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探出菡萏公主的行踪,设局破坏和亲,斩断他与漱月国之间的盟约,不得不说,连他也难以推敲出其间种种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