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陷入一片寂静。
那前来传信的下属,额头渐渐沁出细汗,正欲悄然退下,忽又听闻身后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直冲厅前。
地面被马蹄踏得咚咚作响,震得人心口发紧。
何人如此大胆,入国公府竟不下马?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忍不住叫出声来:“厉、厉大人……”
“吁——”厉南风直到门前才生生将马勒住。
他带着风势翻身下马,快步跑入厅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国公,林安不见了。”
空气几乎凝固。
厉南风一句话说罢,才猛地侧目看向陌以新,面色愈发阴沉,那一双淬毒的眼神,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生吞入腹。
陌以新仍旧孑然而立,他唇角血迹犹残,凌乱的发丝仿佛透着狼狈,可他却站得笔直,看似古井无波的眼中,到此时才终于掠过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阳国公缓缓蹙起眉头,林安——不见了?
厉南风点了她的穴位,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根本不可能自己逃脱,那便只可能是被人救走。
可厉南风一路押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若有任何异动,他早该察觉,又怎会忽然禀报一句——“不见了”?
林安是他手中最好用的武器,只要林安还在他掌控之中,他轻而易举便能让陌以新痛不欲生,可如今,她却不见了。
陌以新眼中的释然刺入了阳国公的心口,他终于开口,声音更沉:“不要忘了,你还在本公手里。你们二人本是一体,走一个,来一个,没有区别。”
“哦?”陌以新唇角微微一勾,似带嘲讽,“你我有言在先,国公打我三拳,完成我三个请求。如今三拳已过,而我的第三个请求是放我离开,国公似乎还未履行约定。”
阳国公不怒反笑:“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这三拳我打便打了,便是我现在反悔,你奈我何?”
“这么说,国公自认技不如人,只能靠食言保住一丝颜面?”陌以新的语气愈发讥诮。
“你以为本公自恃甚高,便会中你的激将法?”阳国公嗤笑。
陌以新见他如此,心中毫不意外。他早知阳国公不会遵守所谓承诺,而他也不过是在等另一个消息罢了。
便在此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一个总管模样的下人走到门口,他低着头,仿佛不敢直视阳国公似的,一开口,连声音也在轻颤:“禀国公,宫里……宫里传来消息,钰王世子当年大难不死,已经认祖归宗。皇、皇上谨遵昭明帝遗旨,将皇位归还于钰王一脉——”
“什么!”来人还未说完,厉南风已经脸色大变,失声厉喝。
总管愈发不安,头埋得更低了些,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皇上已公告天下,将、将皇位禅让于钰王世子楚承晏,传世子进宫接旨。宫中来接驾的车辇,正在大门外候着,传旨太监还在一遍遍当街宣读圣旨……”
说到最后,声音已低如蚊蚋。
“怎么会这样……”厉南风不可置信地挤出话来,一张脸像是被雷劈过般僵硬,“楚承昱那个杂种,竟是如此窝囊废?连皇位也能拱手让出?”
他说着,仿佛忽然回过神来,看向阳国公,斩钉截铁道:“这一定不是真的,是陌以新的阴谋!”
“圣旨就在外面,想来不会有假。”与厉南风的大惊失色相比,阳国公显然要镇定许多。
他只是用眼神紧扣着陌以新,沉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陌以新只淡淡道:“我与皇上之间的事,国公不必在意。你只需要知道,我,楚承晏,此刻已是名正言顺的新皇。”
想起与皇上的会面,陌以新的心绪也颇为复杂。
早在阳国公公然举事的第二日,他便被皇上宣召进宫。皇上挑明了他的身份,并且提出将皇位禅让于他。
只是那次,不管皇上是真心还是利用,他都果断拒绝了。
而今日,在他只身来到国公府前,又进了趟宫,重新提起此事——
他原本只是想以铲除阳国公为条件,请皇上帮忙,在关键时刻向国公府下这样一道圣旨。所谓禅让,不过是演一出戏罢了。
陌以新原有一整套说辞,让皇上认可他的计划,相信他不会浑水摸鱼,趁乱夺位。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皇上只听了个开头,便随口应允了,就如那次说出禅让时一般轻易。
陌以新无暇再去分析皇上究竟是何用意,彼时林安还在阳国公手中,他必须一步一步向前走,不能迟疑。
“新皇”二字,显然刺痛了厉南风的神经,他面色愈发狠戾,咬牙道:“一个死人,可做不了皇帝。”
“哦?”陌以新眉头轻轻一挑,“那你不妨问问国公,是否要弑杀新皇。”
阳国公看着陌以新,面色依然沉静。良久,他眼底竟似浮起一丝笑意,轻薄的唇角也弯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新皇?很好。既然如此,便送我们的新皇入宫接旨吧。”
“什么?”厉南风面色又是一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南风,本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阳国公淡淡道,“备好车马,不必多言。”
陌以新看着阳国公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知道自己猜对了。
看过叶饮辰送来的那封信后,他便觉不对劲——阳国公许诺给夜国十座城池,倘若再给揉蓝国十城,漱月国十城……楚朝共计一百八十城,粗略算来,竟是要将二成国土都拱手让人?
阳国公掌握着皇上身世的污点,也掌握着景都大半的兵力,于情于理,都已处于优势,又何必非要将自己辛苦抢来的东西分与他人?
在那个时候,陌以新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或许,他想不通的地方,才是阳国公真正的目的。
他要的不是皇位,而是毁掉楚朝江山。
这样的想法,无异于荒诞不经的异想天开。可陌以新知道,这是楚氏血脉中一脉相承的决绝——
正如昭明帝宁肯冒着战败国破的风险,也不向漱月国低头和亲;
正如先皇楚容清为了温云期甘愿忤逆君父,放弃皇位;
正如钰王楚容渊为了挑起与夜国之战,设计杀害老夜君,不惜天下大乱……
这种近乎不真实的偏执与疯狂,或许会令所有人出其不意,可同样身为楚家人,陌以新几乎是在看完那封信后,便立即想通了一切。
陌以新很明白,他身为钰王一脉,是昭明帝选中的正统,也是阳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阳国公不会轻易杀他,是为了先让他一步一步被逼入绝境,尝过所有痛苦。
阳国公一贯冷静,睿智,胸有城府。唯有报复心,是他无懈可击的头脑之中,唯一由情感驱使的部分。
而这——陌以新深知——正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破绽。
阳国公刚得知林安已被救走,又传来“禅让”的旨意,此时此刻,正是阳国公对局势最为失控之时。
他的内心越是不快,报复心就越是滔天。
而所谓“禅让”,恰好将一条更为狠绝的思路摆在阳国公面前。陌以新只需不断撩拨他的怒意,他便一定会被情绪推着走向这条路——
既然钰王后裔要做皇帝,那就让他去做那个亡国之君。
只让他亲眼见证楚朝覆灭,不如就让楚朝在他手中葬送,岂不更加痛快?
阳国公的反应,无疑验证了陌以新的所有推测。只是,他还有一件事不曾看透——
阳国公手中到底还有什么底牌,即便失去菡萏公主那条线,即便不掌控皇权,他仍然如此自信能毁掉楚朝,完成他心中的报复?
陌以新心中隐隐浮起警兆,却被他暂时搁下,他眼中只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他在心里想道。
……
宫门前,朱墙巍峨。
风青,林安,花世三人相继跳下马车。
刚刚站定,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还停着另一驾马车,萧濯云与七公主正快步向三人这边迎来。
“真的成功了!”楚盈秋拉住林安,双眼晶亮,“真的将你救出来了!”
萧濯云也轻出口气,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林安顾不上寒暄,只先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陌大人让我们来的。”楚盈秋回道,“他说,拦路那事办完之后,我们便来宫门口候着,或许还帮得上忙。倒是没想到你竟也来了!”
林安攥了攥仍旧握在掌心的锦囊,“进宫”——这是陌以新写给她的话。
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却不敢放任那份希冀在心头滋长。她实在想不出,陌以新落入阳国公手中,能有什么办法脱身,来这里与大家会合……
“哒哒,哒哒——”又一阵马蹄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众人齐齐看去,旋即皆是一惊。驾车之人,赫然便是那张阴鸷冷绝的面孔——厉南风。
林安呼吸一滞,目光紧紧锁在马车之上,看着它缓缓停住。
厉南风翻身而下,在他之后,从车里走出两个人——阳国公,和陌以新。
-----------------------
第212章
陌以新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一刻, 日光仿佛撕开层云,照在他清隽的眉目上。
他的白衣染着血迹与灰尘,身形却依旧挺拔, 如玉树临风。
“以新!”林安刚刚唤出一声, 便见厉南风自袖中摸出一把细长的匕首, 寒光一闪,已抵在陌以新颈侧。
林安瞳孔骤然一缩,本能地上前两步。
“全都别动。”厉南风冷冷道。
“安儿。”陌以新的声音温柔干净,仿佛那匕首并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一个身影。
女子身形窈窕,一袭火红嫁衣流光溢彩,恍若朝霞。红绸在腰间轻束,本已消瘦的身形愈显纤柔。
她从未像这般将长发挽起,乌发如云, 簪在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她方才焦急的步履而微微摇曳, 宛若流云轻卷。
她双颊微红, 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因奔波与焦灼。朱砂一点落于眉心,恰似桃花一瓣。红唇亦轻点绛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风情。
匕首冰凉的触感犹在颈间,陌以新的心却在那一瞬变得滚烫。明明是早就印在心尖的无比熟悉的身影, 原来只因换上嫁衣, 竟会美得令他目不暇接,惊心动魄。
他满足地看着他未来的新娘,却又有一丝遗憾——第一次见她穿嫁衣, 却不是在属于他们的大喜之日。
林安见他只唤了自己一声,便似出神一般不再言语,再看清他唇角破裂, 下颌还染着暗红色痕迹,竟像是强行擦拭过血迹,却因早已干涸而未能擦净的样子。
林安心中一痛,急声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没事。”陌以新先一步开口,声音仍旧沉稳,“安儿,别担心。”
林安心里愈发揪紧,还要再说什么,忽听有脚步从身后疾来。
一个宫门侍卫小跑着自她身旁掠过,在陌以新身前停下。
他的目光扫过架在陌以新颈间的匕首,又偷偷瞟了厉南风一眼,面色惶恐又为难,犹豫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皇上有旨,若陌大——哦不,若钰王世子前来,便请世子一行入宫面圣。”
此时此刻,侍卫心中也是纠结万分。谁能想到,从前的景都府尹陌大人,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难不死的钰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