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以新听到如此声息,眉心微动,也极为罕有地一惊,睁开双目,便见林安就站在浴桶前不远处,怔怔望着自己,身形紧绷,神情专注,紧抿着唇,仿佛连呼吸也屏住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愈发静止。
“我……不是风青。”林安莫名说出这么一句。
陌以新:……
记忆中,他似乎从未有过这般不知是进是退,甚至不知如何接话的情形。
“大人,我进来啦?”风青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人已风风火火转进屏风,正看到林安呆立此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浴桶中的陌以新。
“啊!”风青惊叫一声,迅速捂住眼睛,任由手里捧着的药包掉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林安脑中轰地一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逃离现场,甚至都没有转身回避?
原本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如今又被风青撞个正着,局面顿时失控。
对于来找陌以新要说的事,她本就有些为难,又撞见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幕——这种事,即便是来自现代的林安,也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啊。
此时此刻,想说什么都已无从说起了。
“抱歉!”林安丢下两个字,转身落荒而逃。
冲到门口又迎面撞上一人。
“发生何事?”是风楼的声音,显然是听到喊声赶来查看。
林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闷头跑了,只留风楼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林安回到房中,脸颊这才感到几分灼热。她也不是没有社死过的人,可这一次,却格外窘迫。
她鸵鸟似地躺回床上,可一闭上眼,眼前便铺满了方才那个画面。
热气蒸腾中,陌以新浑身湿透,肩膀和胸膛线条分明,肌肉紧致结实,在氤氲的水汽中,反而显得愈发清晰,更添几分撩人的美感。
若非知晓陌以新不会武功,林安真要怀疑他是练过的。
她飞快地摇摇头,试图将那湿漉漉的肌肉画面甩出脑海,眼前却又蹦出他脖颈好看的弧度,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林安大窘,又猛地甩了甩脑袋,冷不防一滴液体落在脸上。林安睁开眼,伸手抹了一把。
——要死,流鼻血了。
……
待林安真正入睡已是凌晨时分,清晨却仍旧起了个大早。谁知一到堂中,陌以新与风青都已坐在那里用早饭了。
一见到林安,风青便意味不明地眨眨眼,道:“还以为你要躲着不肯出来了呢!”
经过一夜的沉淀,林安虽已淡定,却也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
陌以新淡淡扫了风青一眼。风青吐了下舌头,不再挤眉弄眼。
陌以新若无其事道:“昨晚是我失礼了,我以为门口是风青,不曾问清便让你进门,还望林姑娘莫要挂心。”
林安明白陌以新的好意,这才开口道:“是我太莽撞了,请大人莫怪。”
那一幕的尴尬便如此云淡风轻一带而过,陌以新顺着转开话题:“对了,你去找我是有何事?”
风青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是啊,都那么晚了,你怎么还去大人房间?”
关于叶饮辰的事,林安本只想对陌以新一人说,此时风青还在一旁,便有些犹豫,不过风青心思单纯,告诉他应当也不打紧。
林安心念既定,正欲开口,却见陌以新的视线落在她腕上,微微蹙眉:“林姑娘,你的手伤了?”
林安不明所以,抬起胳膊,这才看到袖口竟沾着殷红血迹,不由也纳闷地“咦”了一声,而后猛然一个激灵,想起昨夜下意识抹鼻血时,似乎的确蹭到了袖子……
“血?”风青此时才看见血迹,“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我……”林安本想说是自己不慎划破了手,可两只手分明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伤口,又如何瞒得过风青这个“神医”。
一时间想不出其他托词,只镇定否认道:“没事,真的没事。”
“昨夜有人去过你房间?”陌以新眸色微沉,话音不轻不重,却不容回避。
林安心下一惊,竟被他说中了……可这血迹根本与叶饮辰无关,若是扯在一起只会越说越乱,更加产生误会。
眼见状况愈发复杂,林安勉强扯出个笑,故作轻松道:“真没什么,只不过是这几日天干物燥,容易上火。”
她言尽于此,决心含糊到底。
陌以新目光一顿,眉心微跳,神色变得复杂。
“上火?”风青那医者的本能占了上风,竟很快反应过来,“噢,原来是流鼻血啊,吓我一跳。”
他刚松了口气,却忽然领悟到什么,“噗”地喷出一口水来。他小心觑了陌以新一眼,愈发艰难地强忍笑意,却实在败下阵来,捂着嘴疾步往楼上跑,在楼梯上留下一串颤抖而失控的笑声。
林安绝望地闭了闭眼,强撑着最后一丝节操,一本正经转移话题:“对了,大人最近身体有恙吗?为何要风青加药?”
问完却意识到,自己虽是在转移话题,实际又说回了昨晚那一幕。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林安暗骂一句。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我没事。只是时已深秋,快要入冬,我体质畏寒,每年到这几日,便要用药浴祛寒。”
林安闻言微微一惊,想起在关山院便听风青提过大人受不得寒,却不知竟到了需要药浴的程度,可回想昨夜所见那结实身躯,怎么也不像体弱之人啊……
林安不由看向陌以新,正撞见他望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冽沉静,云淡风轻,耳根处却隐约露出从未见过的淡淡红色。
沉默片刻,陌以新又轻咳一声:“林姑娘,你看这个。”
林安正乐得转移话题,随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他手中捏着一张纸笺。
“巳时初刻,大同货仓,一人前来。”纸上,只有这寥寥十二字。
林安一怔,看向陌以新:“这是——”
“今早在我窗边看到的。”
林安愕然:“这是谁写的?大同货仓在何处?为何只让你一人前往?你去吗?”
陌以新笑了笑,只回答道:“我会去的。”
“为何?”林安更惊。
陌以新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林安,道:“倘若三日之限内我还未回来,你便带着此信去找七公主,看过信后便会知晓如何回禀皇上,完成军令状。”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相信,林姑娘同样能够窥见真凶,只是,我们毕竟还有赌约,我便先将答案交给林姑娘。”
林安接过信封,随手揣入袖中,在这里,还躺着一张折好的纸笺,上面同样写了她的答案。
可是此时,她已无心再对答案,只追问道:“大人,是谁叫你去?你为何要去?”
陌以新舒眉展目,嘴角轻扬,眼中却无笑意,他又看了眼手中的字条,只道一声:“你放心。”
林安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你拿好信,我走了。”陌以新最后说了一句。
他步履不疾不徐,透着一股沉静的决然。晨光斜斜洒落在他身上,将那抹背影拉得细长孤单。烟青色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不染微尘。
不知为何,林安想起了她在天影山中看到的那个背影。
“往年我尚未为官时,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此次与你一起,本只是顺势而行,此时却觉得,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那时,他曾这样说过。
林安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苦涩。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隐没在门外,她才蓦然回神,心头骤然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
叶饮辰的话再次响在她的脑海,这一次却如惊雷一般,令她浑身一震。
昨夜她便猜测,叶饮辰之所以会那样说,或许是有人为了阻挠破案,要直接对陌以新下手。而今早,陌以新便收到无名字条,独身赴约,去见那不知敌友之人。
这两件事,难道便是同一件事!
她分明猜到了,也分明有机会提醒陌以新,可却因那点不痛不痒的尴尬,三番两次将正事搁到一边。
这些日子以来,陌以新对她的信任与庇护,一点一滴,她都看在眼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呢?明知他会有危险,还眼睁睁看着他去了!
林安攥了攥拳,再也来不及多想,当即跑到楼上,找到风青,沉声道:“风青,你知道大同货仓吗?”
“知道啊。”风青随口应道,“大人不是要去那里吗?”
风青果然也知道此事。林安定了定神,强调道:“大人一个人去了。”
“嗯。”风青竟稀松平常地点点头,“大人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
林安嘴角抽了抽,苦口婆心劝道:“我知道你一向信服大人,可那边是谁,有多少人,有何企图,咱们都不知道,怎能让大人独自前去?”
风青沉默片刻,眯了眯眼:“林姑娘,你很关心大人啊。”
林安一噎,索性瞪风青一眼:“总之,你带我过去!”
“啊?”风青瞠目。
“啊什么啊。”林安没好气道,“我好歹也做了不少事,连一次工钱都还没领呢,大人若是出事,我找谁要去?你若不带我去,我便自己找去。”
“哎——”风青拦着林安,郁闷地抓了抓脑袋,心道,若林安自己问路去找,迟早也找得到,那还不如由他带去,至少也能看着点。
权衡片刻,风青终于松口:“好吧,我带你去,不过你得保证不轻举妄动。”
“一言为定。”
……
风青带着林安来到城外,行出一段距离,一片林林总总的高屋映入眼帘。
“这里是景熙城近郊一处货仓聚集地,大同货仓便是其中之一。”风青介绍道。
“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林安问道。
两人是绕小路一路小跑来的,此时离巳时还早,她估摸着,以陌以新一贯不疾不徐的脚程,一定比他们到得晚。
风青不以为意道:“大人从前便派人留意过这里,我也跟着来过一次。”
林安心念一动,原来陌以新早就知道这个地方?那他……是不是也已经猜到,约他前来的人是谁?
两人朝着大同货仓的方向而去,却不敢接近正门。
风青小心翼翼地带林安绕到货仓背面,指向面前高高的院墙,道:“喏,这便是了。我不是风楼,可没法带你飞进去,我们就在附近等大人出来,如此你可放心些?”
林安没有答话,沿着墙从东走到西,视线落在墙角一个小洞上。
她知晓陌以新对此行多半心中有数,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担忧,可是来都来了,好奇心便又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