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府。
案发客房门外的廊柱角下,静静躺着一只暖盆。先前不曾留意,可觉察了暖盆的不寻常后,这样一个暖盆,自然不会逃过陌以新几人的视线。
这个暖盆与其他客房里的一般无二,只是因放在室外无人添炭,里面早已熄灭。
“回大人,小人昨日赶来时,这个暖盆便在这里了。”亮生站在一旁小心道,“小人闻到烟味,第一反应便以为是客房里的暖盆打翻起火,因而在门外瞥见这暖盆时,小人心里还有些奇怪。”
仿佛已经得到了验证,风青喃喃道:“莫非还真是——”
陌以新看向亮生:“魏将军面上起火时,可曾伴有明显的白烟?”
亮生一怔,不明所以地回忆了片刻,接着却眼神一动,道:“有!的确有不少白烟,只是起火时冒烟也是常事,所以小人才、才不曾放在心上。”
亮生小心觑着陌以新的神色,只怕这位大人责怪他有所遗漏。
风青兴奋道:“大人,林姑娘真的说对了!”
陌以新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道:“走,再去馨园看看。”
他曾在馨园落水,凶手若真是用暗器击打穴位,即便能趁人多杂乱发出暗器,却也很难将射出的暗器再次回收,而不被任何人觉察。
在那里,或许还留有线索。
两人刚走出雁行院,一旁忽传来一道清和的声音:“陌大人。”
陌以新驻足看去,是四公子苏清友,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想来便是他的夫人。
苏清友对陌以新拱了拱手,道:“清友见过陌大人,无意叨扰陌大人查案。”
“无妨。”陌以新微微一顿,“四公子来雁行院,可是有事要找本官?”
苏清友见陌以新如此直接,面上露出两分赧然之色,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既然陌大人如此开门见山,清友也就直言不讳了。听闻陌大人派人监视了昨日醉酒的几人,其中包括三哥,难道大人怀疑三哥吗?”
“四公子多虑了。不止三公子,整个苏府里的每个人,包括四公子,也都在官差的监视之下。”
陌以新极尽直白的话语令苏清友一时讶然,片刻后却释然一笑,拱手道:“多谢陌大人解惑,是清友唐突了。”
“无妨。”陌以新轻点下头,目光转向他身旁的女子,“昨日宴会之上,似乎未见少夫人。”
苏清友看向妻子,道:“玉蕊昨日偶感不适,便在房中歇息。”
玉蕊低眉应声,语带羞赧:“原本身为府中唯一女眷,自该操持宴会,可昨日实在头晕乏力,只得卧床养神,玉蕊惭愧。”
苏清友抬手轻抚她肩,目光温柔:“无妨,身子要紧,无人会因此责你。”
陌以新道:“四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苏清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福之色:“此生得识玉蕊,是清友三生有幸。”
玉蕊嗔怪地看了苏清友一眼,对陌以新道:“大人莫怪,玉蕊出身行医世家,少时与先父游历江湖,不甚懂得官眷礼数,清友也一直纵着,这才愈发失礼了。”
“游历江湖行医?”风青当即来了兴致,“我爹也曾是江湖中的医者,不知令尊高姓大名?”
玉蕊道:“先父阮凤归。”
“原来是‘妙手荣枯木,云隐凤不归’的凤归先生。”风青惊喜道,“我爹名叫风之鹤,想必夫人一定听说过。”
阮玉蕊果然惊道:“原来是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风神医传人。”
风青扬眉一笑,颇为得意,又道:“原来凤归先生是因女儿嫁到景都才退隐江湖的。”
阮玉蕊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清友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先父为他诊治,曾携我在苏府小住一年,我也是那时与清友相识的。后来,先父又带我继续游历江湖,直到自觉大限将至,将我托付给苏家,亲眼看着我与清友成了亲,才安心离世。”
“原来如此。”风青也颇为叹惋。
几人一番叙话,苏清友适时道:“清友不打搅陌大人查案了,适才见大人离开雁行院,可是还要去往别处?”
陌以新道:“正想去馨园看看。”
苏清友侧头看了阮玉蕊一眼,道:“玉蕊正说想四下走走,不如我们便陪大人同去。”
几人一道往馨园而去,穿廊过亭,行至园中深处。途径假山,便是昨日落水那个池塘。
陌以新沿着池边踱步缓行,眼神在地面与岸边一一巡视。
为嘉平会而特意修建的馨园,为招待贵客,自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连一片枯叶都难寻,又哪有什么暗器的影子。
风青更是夸张,低低埋着头,一双眼睛恨不得掉到地上去,连石缝也不放过,却也没找到半点线索。
苏清友好奇道:“大人是在寻物?莫非昨日在此落下了什么?”
陌以新闻言,回身望去,只见苏清友与阮玉蕊仍远远立在假山旁,与池边相距尚远,故而问话时抬高了几分音量,却并无走上前来的意思。
陌以新目光微微一顿,眉宇间生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未作答,目光又落在假山中央一处石洞上,略一沉吟,道:“风青,去那石洞里瞧瞧。”
风青四下找了一圈,正有些泄气,闻言眼睛又是一亮,抬步便向石洞而去。他身形并不很高,微一低头便轻松钻入洞口。
石洞不算狭窄,加上天光大亮,是以洞里也有些光线。风青小心踱步,在碎石与青苔铺满的地面仔细检视一番,失望道:“还是没有。”
陌以新心中微沉,正思量间,又听风青道:“咦,里面好像刻着一首诗。”
“诗?”
“奇怪……”风青自顾自嘟囔着,“诗通常都是四行,那里怎么好似有五行?”
苏清友闻言了然一笑,道:“那并非一首诗,而是来自五首诗里的五句。我们兄弟四人年少时,曾各自在山洞中刻下一句诗,虽然陆陆续续相隔数年,却也是兄弟间的一种传承。”
苏清友语气微顿,眼中浮现几分落寞,“后来,大哥二哥相继离世,父亲愈发珍视这座假山,重修府邸时也不曾舍弃,特意移到了馨园。”
风青已经走到石洞最里面,透过巨石间隙洒下的光,这才看清那一行行刻字,道:“果然如此。大人,要念念吗?”
陌以新没有答话,他的眸光定定不动,仿佛正在出神,方才听到的一句话在他耳畔反复回响——
“不是一首诗,而是来自五首诗里的五句……”
不是一首,来自五首……
陌以新的眼神猛然一缩。原来……是这样。
风青久久未听到陌以新有所回应,只作默认,自右而左依序念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这是大哥做宣武将军前刻下的。大哥战死沙场时,我才刚刚出世,因而我对大哥的全部印象,便只有这一行字。”
苏清友眼中既有与有荣焉露的自豪,又透出淡淡哀思,他轻叹口气,又怅然一笑,道:“下一行便是二哥所刻——‘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怎奈平生怕读书,但求如玉藏金屋’。”
苏清友并未望向石洞,却是字字铭记于心,倒背如流。
二哥自小顽皮,听说父亲看到这行字时,还骂他不成体统。可惜,二哥在他四岁那年也去了。所以,分明是至亲之人,却也只成了“听说”。
陌以新听了这首显然是自创的打油诗,淡笑道:“苏二公子也是一位妙人。”
苏清友唇角含笑,语气却带敬意:“二哥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却也没给苏家丢脸。”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风青接着念道。
“这是三哥刻的。”苏清友顿了顿,略一迟疑,还是认真道,“其实,三哥虽然总板着脸,断臂后性情更显冷硬,但他内心里,其实是个极柔软、极善良的人。”
陌以新心知苏清友是有意替苏叶嘉减轻嫌疑,却也未置一词,只微一点头。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风青扬声接着道,“这一定便是四公子刻的了,从刻痕和笔迹来看,似乎很稚嫩。”
苏清友失笑道:“这是清友幼时,模仿几位兄长刻下的,只记得当时力气还小,费了不少功夫。”
“咦,怎么还有一行?”风青疑惑道,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分明是五行字,苏清友却说是兄弟四人刻的。
阮玉蕊低头羞赧一笑:“这最后一行,是玉蕊刻的,惹诸位见笑了。”
苏清友跟着解释道:“玉蕊嫁给我后,我带她来看这几行刻字,她听闻我们兄弟年少的趣事,便也兴之所至,添了一句——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陌以新闻言微讶,新妇初嫁,通常都是希冀与夫君白头相守,早生贵子。这位少夫人,为何却写下这样一句?
陌以新未再揣测,看向阮玉蕊道:“不知此句是何意?”
阮玉蕊淡笑道:“玉蕊只是一时兴起,随手而就,也是希望往后儿孙满堂,都能平安喜乐。”
“你们怎在此处?”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冷硬的男声。
几人回头,便见苏叶嘉站在不远处,面色冷然。
苏清友上前道:“三哥,我带玉蕊出来散步,恰好遇见在此查案的陌大人。”
他并未明说是为了给苏叶嘉开脱才专程来找陌以新,陌以新也未多言。
苏叶嘉对陌以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权作见礼。
陌以新道:“还未谢过三公子昨日及时解围。”
他所指的,是昨日苏叶嘉将醉酒闹事的魏燕归拉走之事。
“不必。”苏叶嘉简短回应一句,抬步欲走,脚下却还是停了一瞬,“燕归并无恶意,只是惯逞口舌之快。”
陌以新目光微动,语气仍淡:“不知在三公子眼中,魏将军是怎样一个人?”
苏叶嘉转过身去,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固执仗义,不是坏人。”
……
林安又睡了一日。
昨夜已睡得够久,她本并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昏睡下去,是以特意坐起身子,笔直地靠在墙上,却还是抵挡不住头脑中一浪盖过一浪的昏沉。
梦梦醒醒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莫非监牢这种地方与自己犯克,否则仅仅过去一天一夜,自己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她下意识收紧怀中的棉被。昨夜分明还不觉冷,今日尚未入夜,却有阵阵寒意自心口而出,沿着四肢百骸一路浸透肌肤,直激得她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过来。
她将棉被裹得更紧,却在一个激灵中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林安不知自己已睡了多久,眯眼看向牢房对面那扇高高的小窗,想借光亮分辨时辰。谁知就在这一刻,脑中剧痛陡然袭来,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凶猛。
她眼前的画面骤然撕裂成两半,随后便化作一片晃眼的亮白,什么也看不清了。
蚀骨的剧痛让林安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整个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倒向一旁。
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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