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林安挣扎着, 不同于上次中箭时的疼痛,此时此刻,疼痛蔓延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仿佛四肢百骸都在被掺着冰渣的浪潮汹涌冲撞, 就快要四分五裂。
林安痛苦地蜷缩着, 额头触在冷硬的石板地上,直到此刻才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绝不只是因坐牢而虚弱这么简单。
可她已来不及再去思考什么,意识正一丝一丝从她脑海中抽离,仿佛是灵魂将要远走。
“铛”地一声,似乎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摔在地上。
林安从眼皮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是一个暖盆倾倒在地,里面的炭火四散滚落。
一双嵌着白玉的黑色平底靴在牢外僵了一瞬, 紧接着便以猝不及防地速度接近了她。
“安儿?你怎么了?”陌以新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冽如玉, 却半点不复往日沉着。
林安想要开口答话, 身体却因疼痛而愈发扭曲,连正常说话也变得困难,口中只能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我、我好……难受。”
周身的寒意使她又一个激灵,她本能般地贴紧了身旁淡淡温热的身躯, 一双臂膀便将她圈得更紧了。
风青也吓了一跳, 当即蹲下为林安把脉,眉头越蹙越紧,慌忙道:“大人, 是魂不断发作了!”
林安浑身一震,魂不断……魂不断!
她自然记得,自己体内还潜藏这毒。上次中箭后, 风青曾说她的毒性比从前轻了些,她还松了口气。可如今,距那时已近两月……
身中魂不断这种毒,本应定期服用针线楼下发的暂时解药,才能抑制毒性。而她早在数月前便脱离针线楼,自那之后,再未服过解药。毒性到此时才第一次发作,已经算是拖了很久。
或许在她穿越前,叶笙刚刚服过一次解药,这才将毒性勉强压到今日。可事到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难道,这次真的没命了?林安心乱如麻,不断在体内冲撞的疼痛却让她连这些也无暇去想,只能紧紧地咬住牙关。
陌以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嘴打开,防止她在剧痛中咬伤自己。
他侧眸看向风青,语气沉如寒铁:“魂不断的解法,你现在可有把握?”
风青焦急道:“我的研究虽说已有思路,但解毒所需材料咱们只准备到一半,还都在府衙,现在如何是好?”
风楼方才便跑了出去,此时快步返回来,脸色十分难看:“大人,外面的守卫说,即便急病发作也不能离开。”
陌以新没有犹豫,立刻道:“风楼,你回府将风青准备的解毒材料取来。风青,你先为她施针止痛,就在这里。”
风青平日都随身带着针灸所用的银针,此时重重一点头,对风楼道:“解毒材料都在我房间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布包,全部带来。”
话音刚落,风楼已闪身不见。
几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交织回响,林安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般疼痛。她紧紧闭着眼,死死咬住陌以新放到她口中的软帕,死亡的恐惧却渐渐被一丝温暖取代。
陌以新、风青、风楼……她在这个世界结识的朋友,都是如此真实并热忱地关心着她。
对于她所中的毒,除了风青最初提起时,说陌以新已吩咐他设法解毒保命,自那以后,他们再未提过此事。可原来,他们真的一直在为之努力。
细细的银针一根根刺入林安体内,林安早已满头大汗,浑身颤栗,身上的痛楚终于稍稍缓解了两分。
意识渐渐溃散,再也支撑不住。混沌之间,林安只感到有一只手,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丝毫不曾放开。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双熟悉而幽深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眼底有一丝未褪的焦虑,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心疼。
陌以新轻声道:“方才你手指动了动,我便知道,你要醒了。”
“大人……”林安软绵绵地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还痛吗?”陌以新问。
林安缓缓摇了摇头。
“别担心,风青已经设法暂时压住了毒性。”
“暂时?”林安顿时又冒出冷汗,回想起昏迷前无边无际的疼痛,那是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的感受。
“醒了?”在一旁打盹的风青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安挤出一个微笑,“真是多谢你了,又救我一命。”
风青难得严肃道:“魂不断这毒极为玄妙,我实在没有把握研制出解药,所以只能换一种思路,让毒气从你体内散发出来。原本我的方案是药浴,可在狱中无法实现,只能将药材分成两份,一份熬成汤药让你服下,另一份靠风楼用内力发散药性为你祛毒。”
林安侧耳听着,余光瞥见另一边角落里,风楼正倚着墙角闭目而眠。想来是这番解毒耗损内力不少,此时已累极了。
林安心中触动,认真道:“真是多谢你们了。”
风青轻叹一声:“我们两个多少都休息了几个时辰,大人却片刻未合眼,这都快到下午了,案子还——”
“下午?”林安一惊,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
“莫怕。”陌以新道,“虽说只是暂时压住毒性,但这两日不会再发作,撑到出狱不成问题。只是你的身体仍旧虚弱,切莫忧思过甚,安心等着回家便是,可以吗?”
林安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沉声道:“我又睡了这么久,三日破案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了吧……”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杀人的手法,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林安和风青异口同声,甚至惊醒了在一旁小憩的风楼。
陌以新看着林安,神情专注:“相信我。”
林安怔了怔,他已经超过一日一夜不曾合眼,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泛着微红血丝,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眸光仍旧坚定而纯粹,好似一汪深潭,能吞没一切疲惫和不安。
林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紧绷到隐隐作痛的大脑,终于感到一丝放松。
便在此时,牢门外“噔噔噔”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狱卒小跑着赶来,道:“陌大人——”
陌以新面色一沉:“本官吩咐过,要留在狱中,不论多久,不得催问。”
狱卒被他目光一压,身子一抖,连连摆手:“不、不是催问……”
狱卒眼神不由瞥向林安,又飞快移开,小心翼翼道:“是府衙的衙差传话,说……大人交代要盯着的人,有动静了。”
林安不由一惊,她知道,陌以新已命人监视苏府,还有与魏燕归一同喝酒那四人——简文武,许沧鸣,冯坤,和苏叶嘉。
这些人中竟当真有了异动,那么,会是谁呢……
陌以新安抚地看了林安一眼,随后站起身来,道:“安心休息,我去去便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等我回来。”
大牢门口,一衙差远远看见陌以新跨步走出,连忙迎上前,禀报道:“大人,今日早晨,苏三公子出府了。”
陌以新眸光微动:“苏叶嘉去了何处?”
衙差在心中稍作整理,细细道来。
原来,在苏叶嘉出府前,还有个年轻婢女独自出了府。衙差们起初并未多想,后来一路跟随苏叶嘉,才发现他似乎是在跟着那名婢女。
可那名婢女并无异常之处,一路脚步不停,神色如常,目的明确,最终来到一家药堂,是景都有名的济缘堂。
婢女进去之后,苏叶嘉便在附近守着。婢女在济缘堂大约停留了一刻钟,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药包。
而后,苏叶嘉也进了济缘堂,不过仅仅停留了片刻。衙差们分出一人前去药堂,查问那婢女和苏叶嘉先后都做了什么。
衙差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于陌以新:“这是婢女在济缘堂取的药。掌柜说,她是自带药方来取药,并未请堂中大夫开方。”
陌以新将药方递给风青,风青只扫过一眼,便惊诧道:“是安胎药!”
陌以新微微凝眉,接着问:“婢女后来去了何处?”
“后来她便径直返回了苏府。”
“那苏三公子呢?”风青问,“他在药堂又做了什么?”
“苏三公子和属下一样,也向药堂询问了婢女所取之药,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衙差答道,“接下来,苏三公子便一直在街上行走,似乎漫无目的,直到半个时辰后,在路边叫住一个小乞丐,给出一个钱袋和一样物件,又吩咐了几句。属下们离得远,未能听清。
之后,小乞丐便快步跑开了,属下等人分为两路,一边去追小乞丐,另一边继续盯紧苏三公子,跟着他一路去了城西会临湖。
苏三公子走入湖边一座亭榭,属下们守了一刻钟,他始终站在亭中,并无离开迹象。属下便赶忙先来通报大人一声。”
“做的很好,带本官过去看看。”陌以新吩咐道,“风楼,你留下守着,安儿若有事,速来找我。”
衙差带着陌以新和风青来到会临湖边一棵大树下,在这里,还有两名衙差正在等候,见几人前来,立刻低声禀报:“苏三公子还在亭中。”
陌以新抬眼望去,果见苏叶嘉独自一人站在亭中,神情不明,静立不动。
几人藏身树后,凝神观望,不多时,视线中忽又出现一道身影,正朝苏叶嘉所在的亭子径直走去。
“那是什么人?”风青当即睁大了眼。
“是阳国公。”陌以新沉声道。
阳国公名为楚承昀,他的父亲是先皇的三弟,他自然便是当今皇上的堂弟。老阳国公早逝后,楚承昀便承继了国公爵位,成为现今最年轻的国公。
他虽身份显赫,为人却随意洒脱,不拘礼法,爱好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自己也练就一身好武艺,与武将苏叶嘉性情相投,是多年好友。
此时,又一名衙差从远处赶来,见陌以新在此,连忙禀报道:“大人,属下一路跟踪小乞丐,发现他去了阳国公府,将苏三公子给他的物件交给了国公府守门的侍卫。
小人这次离得稍近一些,隐约看清,那物件似是一枚玉佩。而后约莫过了两刻钟,阳国公便独自出府,一路来到这里。”
风青惊讶道:“原来苏叶嘉是让小乞丐带着他的玉佩为信物,去找阳国公来这里会面。”
几人注视着阳国公走入亭中,两人交谈起来。苏叶嘉始终面无表情,阳国公的神色却不断变换,时而惊诧,时而皱眉,到最后,却是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苏叶嘉。
阳国公手掌向上摊开着,手中的物件丝毫没有遮掩,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箭筒。
“袖箭?”风青压低声音,难掩讶色。
陌以新沉默着点了点头,看到苏叶嘉静待片刻,才伸出仅余的左手,从阳国公手中拿走箭筒,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入湖中,水面泛起一道沉闷的涟漪,转瞬便归于平静。
苏叶嘉朝阳国公深深一揖。
阳国公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并肩站在亭中,望着湖面,站了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
再次回到牢中时,风青面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奋。
林安心中一动,连忙问:“有进展了?”
风青眉飞色舞:“岂止是有进展,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林安同样惊喜,原本靠在墙上的身体也微微前倾:“是谁?”
陌以新此时道:“安儿,身体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安虽觉虚弱,此时却无暇顾及,极其简略地回答一句,随即追问,“凶手是谁?”
“是苏叶嘉!”风青抢答一声,滔滔不绝地将前后经过讲述一遍,末了道,“他将箭筒扔进湖里,想要销毁证据,可会临湖是人工凿出的死水湖,水面平静,流不出去。他们一走,衙差们便潜入湖中搜索,将那枚箭筒给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