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青说着,将白布包起的箭筒递给林安,道:“这个袖箭就是铁证!”
林安伸手接过,仔细打量这传说中的暗器,喃喃道:“也就是说,苏叶嘉让阳国公帮他,在馨园发射袖箭致大人落水,而他假装醉酒酣睡,实则潜入魏燕归房间,将人杀害。是这样吗?”
“当然!”风青重重点头,“在同一个时间段,凶手既要让大人落水,又要杀害魏燕归,总不能会分身术不是?如今看来,果真是有帮凶。”
林安沉吟片刻,看向沉默的陌以新,道:“大人可曾禀报皇上?”
陌以新的视线在林安苍白的唇上扫过,沉声道:“正要前去。”
言罢,仿佛已不愿多留,转身便走。
“大人。”林安唤了一声,她缓缓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前,“既然都已水落石出,大人可否将你看出的杀人手法,告诉我?”
陌以新默了一瞬,道:“待接你回府,再细细说与你听。”
“大人。”林安固执拦在他的身前,眼神未曾动摇。
片刻对视后,终是陌以新先移开了目光。他轻叹一声,道:“你先坐下。”
林安稍松口气,扶着发软的双腿依言坐了下来。
陌以新也跟着坐下,道:“昨日我依你所言,又查问过亮生,已经可以确定,魏燕归面部那团火,正是白磷自燃无疑。”
林安眼睛亮了亮,闪动着一丝满足的成就感,令她虚弱的面色也闪现出两分光彩。
陌以新不由放软了声音,接着道:“可是,如此便又生出两个问题,其一,为何不手动点火,而要布置成自燃?其二,为何要烧毁魏燕归的面容?”
林安缓缓点了点头,对于死者脸上这把火,她曾想过,或许与无头案一般,是为了掩盖死者的真正身份。可是,死者已经确定是魏燕归无疑,那究竟还有什么原因?
此案凶手心思极为缜密,为了杀一个人,甚至连事后如何栽赃都已提前设计。这样一个步步算计之人,每一步都不会多余。
所以,凶手这样做,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换句话说,在魏燕归脸上,一定有凶手不得不烧的重要线索。
那么当时,魏燕归的脸上,究竟有什么?
思至此,林安脑中一闪,不由喃喃道:“棉布……作为凶器的棉布。”
死者是在起火前便已窒息而死,这一点,在仵作验尸后必定无法隐瞒,凶手自然也心知肚明。那么,他要焚毁棉布,便不是为了隐藏死因。
那块棉布,还有什么蹊跷?
林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五块被火烧后残存下来的碎布——一块方方正正的棉布,不可能有五个角。
“是苏清友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陌以新娓娓道来,“几行诗写在一起,未必就是一首诗,也可能是来自几首诗中的各一句。”
林安瞳孔轻微一晃,紧跟着道:“那几块碎片,也并非就是一张棉布,而是来自几张棉布中的几块……”
陌以新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林安恍然大悟。若是一张棉布,四个角自然应当散落在面部四周,而不会如亮生所说,全都铺在死者额头的位置。
这显然是因为火自胡须而起,自下往上烧,所以棉布下半部分早已化为灰烬,只有上方边角残存,留在了额角。
五个角的出现,就意味着棉布不只一张——这原本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可他们先前竟都未想到。
并非他们一时迟钝,而是这的确不合常理——要将人捂死,一块棉布已经足够,凶手为何要用上好几块?
“前朝有一种酷刑,叫做‘贴加官’。”陌以新缓缓开口,“将浸湿的草纸盖在受刑人面上,连续贴上几层,直至受刑人窒息而死。”
风青诧异道:“苏叶嘉对魏燕归用了刑?”
“凶手不是为了用刑。他之所以选择贴加官,是因为用这个手法,只需要将布一层层盖上去,便足以令人窒息。凶手不必伸手去捂,不必用力按压,甚至于……不必亲临现场。”
“什么!”风青大惊。
林安已经反应过来,惊疑道:“凶手设计了……让棉布自动杀人的机关?”
陌以新随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勾划起来:“将五张棉布层层叠放,每张中间挑出一缕线头,穿过上一层棉布中事先钻好的小孔,五张棉布便会由五根线串在一起。
将这五根线自上而下绕进同一根蜡烛里,蜡烛点燃后,由高到低燃烧,绕在最高处的线最先松脱,最底层的棉布便会率先坠落。而后,蜡烛持续燃烧,棉帕也会依次落下。”
陌以新顿了顿,“落在死者面上,一层又一层,成了贴加官。”
一根蜡烛,几张棉布,便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
凶手只需将蜡烛固定在床帐顶上,正对着魏燕归头部位置,魏燕归本就烂醉如泥,只要蜡烛中再加上一点迷香,他自然只会一动不动地受死。
风青目瞪口呆,仰头将衣袖盖在脸上,声音从衣袖下闷闷地传出:“这样不用力便能捂死人吗?我怎么觉得还能呼吸呢?”
林安摇了摇头:“因为你忽略了一点,贴加官这个手法,棉布必须是湿的。平纹细棉布质地本就柔软,薄且密实。完全浸湿后,水的粘性会使棉布紧密贴合在脸上,再加上人本能地呼吸,更会使棉布越贴越紧,牢牢吸附住口鼻。
而且,棉布上原有的孔隙都已被水填满,完全阻隔了空气。几层湿棉布层层覆盖下来,更会使人迅速窒息。”
风青放下衣袖,听得似懂非懂,又道:“可若是如此,完全浸湿的棉布又怎会被烧着?要知道在火场中,湿棉布都是用来防火的啊。”
林安道:“棉布碎片上有很重的酒气,我想,凶手用来浸湿棉布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酒,酒自是易燃的了。”
亮生也曾提起,房中酒气浓重。凶手很可能在床帐顶上也洒了酒,如此一来,蜡烛燃到底部时,便会引燃烈酒,点燃床帐,蜡烛、蜡油都会毁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而覆盖在死者脸上的棉布,无论是不止一块的数量,还是棉布上脱起的线头,抑或线头上粘连的蜡屑,都会成为揭露这个手法的关键线索。
所以,凶手在魏燕归的胡须上撒了磷粉,床帐烧起后,附近温度骤升,白磷跟着自燃,从而将棉布这个重要证物也一并毁去。
风青终于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将真相全都告诉皇上吧,林姑娘就可以出狱了!”
陌以新沉默一瞬,沉声道:“嗯。”
“等等。”林安忽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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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风青疑惑看向她。
“用这个手法, 凶手只需提前布置机关,点燃蜡烛,而后在整个杀人过程中, 他都不必亲临现场, 事后, 也不用去回收线索。”
林安缓缓道,“如此一来,所谓不在场证明都失去了意义,凶手完全可以亲自在馨园发射暗器,也就不必安排帮凶了。”
风青一愣,下意识望向陌以新,眼中带着求助。他知道,他想不通的问题,大人一定能够解答。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 眸光坚定而不容回避:“大人方才提到凶手时, 都是用‘凶手’二字, 却从未提过苏叶嘉。大人也知道的,对吗?”
陌以新仍旧沉默,目光微敛,没有回答, 也没有反驳。
风青愈发狐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安没有理会他的问话, 只是执拗地看着陌以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质问和失望。
她不明白,一向冷静从容、一心追寻真相的陌以新, 为何会在疑点尚存时,便如此急于结案。
陌以新别过头去,移开目光, 淡淡道:“不论如何,苏叶嘉已牵涉其中,并非全然无辜。”
林安闻言,眼神愈发锐利,声音中也带了一丝庄重的冷意:“从先前打听的情报来看,苏叶嘉与魏燕归之间从无矛盾,甚至还多次维护对方,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又是如何偷走了大人贴身收好的玉片?这些都尚不清楚,不是吗?”
她眉心轻蹙,语气不疾不徐,却步步紧逼。
风青此时也终于听出一些原委,急切道:“可是只有不到一天时间了啊!”
“难道就因为这个,便可以草草了结,不惜冒着错冤好人的风险?”林安看向风青,神情同样肃然,“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放弃?你不是一向很信任大人的吗?”
风青一跺脚,没好气道:“我当然信任大人,我是不信任你的身体状况!”
林安一怔,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向陌以新。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眼眸却深不见底。林安心头轻轻一震。
——难道,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如此急于结案?他打破一贯的原则,是……为了她的身体?
想到自己方才的义正言辞,林安心中莫名一软。那些倔强与质疑,像忽然被什么轻轻捧住,变得不再那么刺人。
她微微垂眸,声音轻了下来,却仍旧坚定:“谢谢你们,但……相比于成为负担,我宁可坐牢。”
陌以新神色一震,不由看向她。女子背靠着墙,裹着棉被的她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她嘴唇异常苍白,憔悴的面上却浮着一抹病态的潮红,然而尽管如此,她的眼神仍旧清亮如初,竟没有一丝惶恐或自怜。
陌以新眸光愈深,眉心却渐渐舒展开来,良久,他温柔一笑,道:“好。”
林安也笑了起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几分,疲惫感又汹涌而来。
风青见两人如此,也只好不再坚持,重重地叹口气道:“可是,你方才说的那些问题,究竟该怎么查?”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喃喃道:“虽然还无法解释所有疑点,可今日的发现仍旧值得深思——买安胎药的婢女,还有一路跟踪婢女的三公子——这个苏府,恐怕还有什么秘密。”
陌以新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安儿,你在这里多委屈一夜。”
他顿了顿,似一诺千金,“明日,我一定来接你回家。”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道:“方才是我误会大人了……”
她语气坦然,眼中带着一丝歉意。
她一向是有话就说的人,方才未能领悟陌以新的关心,言语间还咄咄逼人,心中不免存着几分愧疚。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已经两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又已入夜,还是先歇息吧。”
话音不重,却带着一分真切的关心。
陌以新闻言,微微一愣,没有迈开步子。
风青眼珠转了转,接口道:“是啊大人,听闻今夜会有一场大雪,道路难行,一来一回总是耽误时间,大人便在这儿歇一晚吧!”
他故作郑重地点点头,仿佛越说越觉有理,转而又叹气道:“不过我可得回府一趟,还要准备明日祛毒的药材。唉,我可真是劳苦功高啊!”
风青啧啧叹息着,拉着风楼走远了。
林安呆呆愣住,看着眼前被单独落下的陌以新,说不出话来。
她所说的歇息……是回府歇息,可不是留在这牢里和她一起啊!风青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也就罢了,陌以新不会也想岔了吧。
陌以新盘膝坐了下来。
林安:……
林安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陌以新想了想,道:“嗯,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目光里却是不容回避的专注:“安儿,是我想留下。雪路难行,可否请你收留一夜?”
林安愣在原地,喉中一噎,半晌才讷讷道:“也、也不是不行。”
陌以新低低一笑,轻挥袍袖,伸手拿过暖盆——先前摔在地上的暖盆,此时已重新放好,炭火也暖融融地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