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暖盆放在两人之间,声音柔和而克制:“你先睡。”
林安怔怔看着那一团跳动的红焰,脸颊好似被炭火撩地有些发热,却不明白此刻这种奇怪的氛围是怎么回事,只沉声道:“大人也早些休息。”
怎么回事,好像更奇怪了……
“嗯。”陌以新轻轻应了一声。
林安闭上眼,忽而想起一事,又睁眼道:“大人畏寒,牢中本就阴冷,今夜还要下雪,大人没有棉被如何过夜?”
她可还记得,早在两个月前,陌以新便因天气入秋而用药浴驱寒,此时正值严冬,岂不更加难捱?
眼下只有她这一床棉被,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打算逞强将棉被相让。可若要两人分同一床棉被,即便是来自现代的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无妨。”
林安微微蹙眉,显然不信。
陌以新顿了顿,接着道:“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先前的药浴不过是风青小题大做而已。”
他轻咳一声,又补上一句,“你不必将我当做体弱之人。”
他语气压得很稳,好似随口解释。神情亦是云淡风轻,唯独指尖轻叩在地,掩饰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
林安愣了愣,莫名就想起那夜的浴桶中,男子的身躯线条分明,肌肉轮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赏心悦目得过分。
林安不由赞同地点点头,喃喃道:“我知道。”
陌以新一怔,在炭火的明灭闪动下,耳根好似染上一丝红晕,隐隐看不分明。
林安意识到自己离谱的走神,连连咳嗽几声,转而道:“其实大人不必逞强,那日魏燕归出言挑衅,大人竟说让他三招,倘若我不将话岔开,大人难不成真要与那粗鲁武将动手?”
陌以新挑眉看她:“你认为,我只能任其宰割?”
林安摇头:“我相信大人自有法子教训他,只是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于那种人,拼命不值得。”
陌以新移开目光,轻声道:“有人在,便值得。”
“还有什么人?”林安讶异。
“……没什么。”陌以新低眉一笑,唇角带了一丝自嘲。
他虽早已武功尽废,脑子和眼力却还在。从魏燕归举步间不自觉的步伐习惯,他已然看出,此人脊柱必曾受过重伤,伤处便在腰间第二至三节椎骨之间。
此处本就是命门所在,再加旧伤的病根,只要倾尽全力一击,便是再强横的身躯,也必然当场栽倒,一时难以再起。
他让对方三招,便要在这三招之内,引导对方落入最合适的角度和姿势,借势出手,一击必中。只不过,对方毕竟是沙场悍将,这三招里,他自己也免不了吃些苦头罢了。
可是,他想要她亲眼瞧见,他是如何令那人匍匐在脚下,好叫那句“不配为男子”,原路奉还。为此吃些苦头,竟也值得。
多少年前,他也曾江湖意气,不羁锋芒。
可自天影山中断手断脚爬回人间,所有热血早已不再流淌。
时至今日,旁人一句“不配为男子”的无谓挑衅,他竟要亲自出手,与人斗狠。
只因那句话,是当着林安的面说的。
如此轻狂作为,连他自己也觉荒唐。
“安儿,睡吧。”
暗室中的火光里,男子浓眉似墨,朗眸若星,动荡的火苗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却莫名形成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
这一夜,林安睡得很好。
再次醒来时,暖盆中炭火犹自蓬勃地燃烧着,身旁却已空无一人。
林安垂下眼眸,却见他昨夜坐过的地上,铁画银钩地划着一个字——“安”。他先前用来勾划机关的木棍静静躺在一旁。
安。
是安心,是平安,还是——她的名字?
林安心尖蓦然一跳。
……
这一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雪,直至天亮方歇。
馨园池塘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实冰壳,寂寥无声。
陌以新负手立于池畔,长身如玉,目光静静落在那一层冰面之上,久久不曾移开。
风青在一旁叹了口气:“若是那日池水也如这般封冻,或许后面……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不多时,一个老仆在雪地中缓步走来,待走近后,躬身一礼,道:“老仆便是丘顺,听亮生说大人传唤,请大人尽管吩咐。”
说话之人看起来五十多岁,面相敦厚,衣着朴素,却整洁有度,一看便是忠厚勤恳之人。
陌以新转身看向丘顺,开门见山:“这次嘉平会抽字用的玉片,是你负责准备的?”
“回大人,正是老仆。”丘顺恭敬道,“老仆在苏府跟随老爷多年,如今年纪大了,身子也不比从前,多亏老爷体恤,仍留着老仆,还将这等要紧的差事交给老仆,老仆实在诚惶诚恐。”
许是因为上了年纪,丘顺说起话来有些絮絮叨叨,陌以新静静听他讲完,道:“那些玉片,都是你刻的?”
丘顺认真道:“回大人,老仆是负责调配与把关的,先选好字模,再由府中最巧手的玉匠专做镂刻。完成后,老仆再将镂刻好的玉片与字模一笔一划逐个比对,确认无误。老爷对老仆信任有加,老仆万万不能辜负啊。”
陌以新道:“那些玉片之中有一个‘仙’字,是苏老将军亡妻的名讳。苏老将军命你将此玉片单独取出,不用于抽字,可有此事?”
丘顺神情微变,深深叹了口气,道:“回大人,确有此事,是老爷吩咐老仆的。”
“可是嘉平会当日,‘仙’字却仍被发给了宾客。”
丘顺面露苦涩:“这……这恐怕是老仆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分明记得将那块玉片拿出来了,怎会……唉,是老仆的疏忽。多亏老爷宽宏大量,未曾怪罪,唉——”
丘顺连连苦叹,陌以新却打断道:“将玉片取出后,你放在了何处?”
丘顺脱口而出:“老爷吩咐放在书房桌案上,老仆自然不敢有违。”
“也就是说,你的确取出来,也放过去了。”
“这——”丘顺一时愣怔,终究还是无奈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陌以新深深看了丘顺一眼,转而道:“丘顺,本官看你忠厚实在,又在府中多年,如今另有一事,要你如实相告。”
丘顺连忙肃然道:“请大人问话,老仆必定知无不言。”
“府上三公子苏叶嘉,与魏燕归将军,相识许多年了吧?”陌以新道。
丘顺本已屏息凝神,以为有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一听只是如此而已,笑了笑道:“是啊,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相识,那时三少爷与魏将军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一直交情深厚?”
丘顺目光飘远,似是在回忆着多年前的往事,片刻后才道:“其实这次嘉平会,魏将军不过是第二次登门苏府,老仆只听闻他与三公子从前在军中同袍情深,其余知之甚少。”
“才第二次?”风青颇为意外,若是多年旧友,怎会如此往来寥寥。
“是啊,可能是武将随军征战,长年奔忙的缘故吧。”丘顺道。
陌以新道:“那么,魏燕归上一次来时情形,你可有印象?”
丘顺又皱眉沉思许久,才缓缓道:“那时二少爷刚刚亡故,夫人大受打击,缠绵病榻,老爷请来旧友凤归先生为夫人诊治。魏将军恰好便是那日由三少爷带到府上做客的,是以老仆还有印象。”
“凤归先生?”风青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疑惑道,“我记得四少夫人说过,凤归先生是为四公子诊病的。”
丘顺忙点头道:“没错,没错,那之后,四少爷也生了场大病,于是凤归先生便在府上住了下来,兼为四少爷医治,这一住,便是整整一年。”
风青好奇道:“四公子生了什么病,以凤归先生的医术,竟治了一年之久?”
丘顺摇了摇头:“这老仆就不知了,只记得四少爷身体虚弱,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养在内宅。那时凤归先生的小女儿也才四五岁,经常跟着凤归先生一起去看四少爷,两个孩子年岁相差无几,倒也玩得投缘。”
他说到此,眼中浮现出一丝温和的感慨:“没想到多年以后,两人还能结成一段姻缘,真是缘分天定啊!”
“那苏三公子和魏将军呢?”风青插了一句。
丘顺这才察觉自己话多了些,连忙转回正题,道:“三少爷在那之后,辞去了军中职务,后来夫人过世,三少爷又守孝三年,之后才重返军中。至于魏将军,就只那一日到府上做客,之后再未来过。”
风青纳闷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苏清友生了大病,苏叶嘉辞去军职,魏燕归也再未登门拜访?”
陌以新没有答话,竟似并未将二人的对话听进耳中。他的目光仍定定落在冰面之上,却仿佛已穿过那不知深浅的冰层,看到了冰面下模糊不清的地方。
良久,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假山,意味不明道:“可还记得那几行诗?”
风青一怔,他自然还记得昨日在假山石洞里发现的那些刻字,却不明白大人为何忽然提起这等无关案情的陈年琐事,便只点了点头。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陌以新喃喃念道,“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是四少夫人刻下的最后一行。”风青应了一声,“难道有什么问题?”
陌以新眸中蕴含着略带悲悯的复杂神色,沉声道:“我想,这便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什么?”风青跳了起来,他们不过是找丘顺问了几句话,虽然提及一些往事,但丘顺也回答得含含糊糊,怎么就窥见真相了?
风青失神片刻,小心试探道:“昨晚不是还有好几个疑点未解?大人莫不是又……又心急了?”
话一出口,风青自己都吓了一跳。若是从前,他绝不会对大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可是昨日,他第一次看到大人迟疑,更是第一次看到他仓促做出决定……
风青暗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大人似乎终于有了一点不同。
陌以新抬头望了望天,道:“夜里这场雪,下得正好。”
“什么?”
“待日头出来,冰雪自会消融,可到那时,谁还知晓这里曾是一片寒冰?”
“大、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风青愈发懵了。
陌以新终于转头看向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道:“去布置吧。”
……
午后,雁行院中。
皇上坐于首位,苏老将军坐在一旁,与此事相关的一干人等尽数站在院中。林安也被从牢里传唤出来,此时正跪在阶下,公开受审。
陌以新的视线中,林安身形瘦削,背影单薄地支撑着,散开的长发垂在腰间,不受控制地随风飘起,仿佛连带着整个人都在轻颤。
可她却像一根青竹,在沉默中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强。
陌以新眉心微蹙,隐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悄然攥起,似在克制某种难解的冲动。
院中一片沉寂,直到皇上开口,打破这几近凝固的空气:“陌卿,你让盈秋将朕请来苏府,究竟有何说法?”
陌以新回神,收敛所有情绪,躬身一礼,沉声道:“请皇上恕臣无礼之罪,臣本应入宫禀报,之所以请皇上御驾亲临,是想在所有人面前,还原凶手的作案手法。”
“作案手法?”皇上微微蹙眉,“王爱卿说,魏将军乃窒息而死,莫非另有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