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以新沉默一瞬,又看了林安一眼,才接着道:“在陈述案情之前,恕臣还有一个请求,求皇上赦林安无罪。”
林安仍旧垂眸看地,不曾与陌以新对视,心中却是了然。他口中的“罪”,不是杀人之罪,而是关于“仙”字玉片的欺君之罪。
要将案情全部解开,自然绕不过玉片被偷之谜,那么陌以新当时并未将玉片给她的实情,便也瞒不住了。
皇上自然不知此间曲折,随口道:“她若不曾杀人,自然无罪。”
“谢皇上!”陌以新果断谢恩。
林安心领神会,当即俯身磕了个头,朗声道:“谢皇上开恩!民女有一事禀报。”
皇上神情仍旧威严,只眉梢轻轻一挑,道:“何事?”
林安将玉片的曲折如实道来,末了道:“民女此举实属无奈,明知那是凶手陷害大人的奸计,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其得逞。权衡之下,只得铤而走险,顶替大人入狱,为查案争取时间。民女叩谢皇上宽恕!”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哗然。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女子竟如此大胆,当众撒谎也就罢了,眼下竟还当众承认。倘若皇上一个不高兴,还不将她以欺君之罪当场发落了?
“哈哈哈——”再次出乎众人预料,皇上竟朗声大笑起来,“你的所作所为,也算有胆有识。倘若陌以新今日能解开此案,力证清白,此事便是情有可原,朕饶你不死。”
皇上说着,面色却忽而一沉,“倘若有一处说不清,便将你二人一并治罪。”
皇上虽已板起脸来,林安却稍稍松了口气——她赌对了,皇上果然还是给了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上的话却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又转向陌以新,缓缓道:“古人云,‘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陌卿,你又何必绕那弯子,从朕口中先套出一句‘无罪’?莫非你以为,朕连这一点判断和变通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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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林安暗暗吐了下舌头, 不愧是明君,还真不好糊弄啊。
陌以新坦然道:“臣知罪。”
皇上轻哼一声,下颌轻抬:“罢了, 说正事。”
“请皇上稍候片刻, 一切便见分晓。”陌以新说罢, 微微侧首,对风青略一点头。
风青会意,快步走到正对院中的一间厢房前,伸手拉开了房门。
房中空无一人,正对房门的墙边放着一张木床,在视线中格外显眼。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陌大人是要做何文章。
“咦,床上怎么放着一个稻草人?”七公主眼尖,第一个问道。
陌以新道:“这便是下官要做的演示。”
七公主心急道:“你要演示什么?快去吧, 别卖关子啦!”
陌以新笑了笑:“下官不用过去, 请公主一看便知。”
“可是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什么好——”七公主说到一半,忽而惊呼一声,“啊,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 一张棉布自床帐顶无端落了下来, 正落在稻草人蓬松的“面上”。
片刻之后,同样的位置,又一张棉布无声坠落。而后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就这样接连落下, 层层叠叠,将稻草人的头部盖得严严实实。
少顷,床顶骤然冒出火光,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床帐起了火。火势迅速蔓延,没过多久,稻草人面上的棉布便兀自烧了起来,伴随着浓烈的白烟,将稻草也一同点燃了。
“起、起火了!”七公主目瞪口呆。
“诚如各位所见,房中始终空无一人,棉布自行落下,床帐自行起火。”陌以新说着,向风楼一使眼色,风楼早有准备,快步走入屋中,干脆利落地将火扑灭。
陌以新讲述了由蜡烛触发的棉布自动杀人机关,以及白磷自燃烧毁线索的连环诡计,沉声道:“凶手便是利用这样的手法,远程杀死了烂醉如泥的魏将军。”
一番话有条有理地说完,四座皆惊。如此奇观,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片刻寂静后,皇上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揣度:“若用如此手法,所谓不在场证明便失去了意义。”
“是啊。”七公主颔首道,“如此一来,当日凡在苏府之人皆有可能,而非只是陌大人一人了。”
王尚书附和道:“皇上与公主所言极是。那日几位将军早早便已醉酒,撑到皇上驾临后便前往客房歇息。从此时到众人齐聚开宴,相隔一个时辰有余。在这一个时辰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潜入客房,布下杀局。”
他顿了顿,又斟酌道:“只是,现场遗留的玉片,仍是疑点所在。虽然凶手不必亲临现场行凶,但仍需到场布置机关,亦有可能是在此时不慎遗落了玉片。”
陌以新眸光一凝,语气沉稳:“那下官便先解开这玉片之谜。”
他声音不高,却如沉钟轻撞,令院中顷刻安静下来。
这一点,连林安也尚不知晓,愈发聚精会神,等着下文。
陌以新看向皇上,接着道:“布囊一直由臣贴身收于怀中,去青岚院更衣前从未离身,也未曾有人近身,玉片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此事看似离奇,却有几个疑点。
第一,分发布囊之时,婢女曾不慎脱手,将布囊掉在地上,重新捡起后才交给臣。臣后来查问过,当时,婢女手臂突然麻痹,疑似被击中麻骨。”
被点到的婢女站出一步,恭谨道:“回皇上,回大人,确有此事。”
“如此看似是偷龙转凤的调包之计,可在此之后,林姑娘摸过臣的布囊,此时玉片仍在,因此臣始终不解,倘若婢女脱手真是凶手所为,目的究竟何在。”
陌以新留下这个疑问,只微微一顿,又继续道:“第二个疑点,苏老将军曾让老仆丘顺将刻有‘仙’字的玉片单独取出,可臣收到的玉片,恰恰便是‘仙’字,这同样太过巧合。”
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丘顺身上。
“丘顺为人忠厚勤恳,将这差事看得尤为要紧,甚至将镂刻好的玉片与字模一笔一划逐个比对。如此细心负责,偏偏在‘仙’字玉片上疏忽犯错?”
丘顺神情迟疑,面上一片茫然,事到如今,连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自己忘事了。
“第三。”陌以新接着道,“臣丢失的只有玉片,布囊却还在原处——这也是最为奇怪的一点。常理而言,从布囊中取走玉片,再将布囊恢复原状、放回原位,难度远大于直接偷走整个布囊。
臣曾百思不得其解,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只偷走玉片,却留下布囊。”
“是啊!”七公主忍不住道,“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有一个原因——”陌以新一字一句道,“他只能偷走玉片。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偷走臣的布囊。”
“这怎么可能!”七公主脱口而出,问出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声。
玉片根本就在布囊之中,又哪有只能偷走玉片、却偷不走布囊的道理?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偷。”陌以新道,“在发给臣的布囊里,原本就没有玉片。
这也解释了‘仙’字的疑点——丘顺并未疏忽,他的确取出了‘仙’字玉片,只是,这枚玉片又被凶手暗中拿走,在布置杀人机关时特意留在现场,嫁祸于臣。”
“等一下——”王尚书打断道,“可你方才说了,林姑娘摸过布囊,里面的的确确是有玉片的。”
陌以新微微一笑:“确切来说,她只是摸到里面有个硬物。单从外面摸,根本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只不过,大家早已默认布囊里都装着玉片,她自然会先入为主,理所应当认为那是玉片了。”
“难道不是吗?”王尚书一脸疑惑。
“不是。”陌以新笃定道,“原本装有玉片的布囊,的确已在婢女失手掉落时,被凶手悄然调包。而调包后的布囊里,不再是玉片,而是另一样东西,一样会自动消失的东西。”
林安眼睛登时一亮,一个答案霎时间跃入脑海。
“冰片!”陌以新缓缓开口,与林安脑海中的声音不谋而合。
陌以新接着道:“凶手设法令婢女脱手,趁乱调包了原本的真布囊。此后,林姑娘摸到的,与臣收入怀中的,都是装有冰片的假布囊。
贴身的温度让冰片渐渐融化,而布囊内衬的棉花将融化后的水尽数吸收,让臣无法觉察异样。
之后,凶手再设计令臣失足落水,臣浑身湿透,即便在更衣时发现布囊湿了,自然也会认为是落水所致,根本不疑有他。”
林安心中一震,早已明白过来。原本就虚寒的身体,更觉有阵阵冷意从后背冒出。
原来,凶手让陌以新落水,竟是一石二鸟之计。
一来,是让他去更衣,从而有了单独离开的作案时间,成为嫌疑人;二来,更是为了遮掩冰融化后的水!
此真可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便事后陌以新对落水起疑,也只会将注意力停留在表面那层“陷害”的意图,而忽略了第二层更为关键的深意。
这个凶手,心思实在缜密得令人胆寒。
在场一众皆非庸碌之辈,听至此处,也都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得面面相觑,皆觉匪夷所思。
陌以新不紧不慢,继续道:“同样,臣便也想到,凶手令婢女脱手、令臣落水所用的暗器,应当也是冰做的。冰无色透明,人的视线难以捕捉,而且无需收回,只待融化之后,便再无踪迹。”
特意前来旁听的太子此时道:“可是,凶手既已成功调包,为何不用调包来的真布囊嫁祸,而要用‘仙’字玉片,这岂非徒增疑点?”
林安暗暗摇头——这个太子,脑袋似乎不大灵光,比他的皇帝老子也差太远了。
皇上斜晲太子一眼,淡淡道:“自分发布囊开始,所有人都已齐聚馨园,凶手调包后自然再未离开,如何去现场放真布囊?”
他说罢,略微一顿,语调微沉:“少说,多听。”
太子面上自是挂不住,却也只得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废话了。
陌以新并未理会太子的反应,接着道:“凶手能用‘仙’字玉片嫁祸于臣,恰恰又说明了一件事。”
皇上皱了皱眉,眸光愈发深沉。
“能事先知晓玉片抽字的安排,能暗中拿走单独放在苏老将军书房中的‘仙’字玉片,又能提前准备好调包用的布囊——”陌以新微微一顿,“凶手一定是苏府中人。”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对于陌以新如此直白的结论,他们无从反驳,却也不便应和。
陌以新却仍在继续:“魏将军这些年来只到访苏府两次,与府中下人从无交集,因此,凶手更有可能是苏府四位主子之一。”
众所周知,苏府只有四位主子——苏老将军,苏叶嘉,苏清友,阮玉蕊。
皇上的面色愈发严肃,苏老将军眸中也染上沉沉寒霜。
并肩而立的苏叶嘉与苏清友此时皆是面色坦然,阮玉蕊却是一脸忧色,下意识用手指绞着手帕,指节都勒得发白也浑然不觉。
良久,皇上沉声问出一句:“是谁?”
陌以新一步步走到苏叶嘉面前,停下脚步,语声沉稳而不容置疑:“不是三公子。”
苏叶嘉神情一滞,始终冰冷沉静的面孔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讶异。
“昨日,三公子自阳国公处取来一只箭筒,随手丢入会临湖。”陌以新说着,从怀中取出白布包起的箭筒,向皇上展示道,“臣已命人打捞出来,便在此处。”
“这不就是发射冰暗器的箭筒吗?”七公主奇道,“暗器都是他的,你怎么又说凶手不是他?”
王尚书斟酌道:“而且,除三公子外,苏府其余人与魏将军更无交集,又如何会有动机?”
“二十年前,魏将军初次到苏府做客,也是此前唯一的一次。”陌以新语锋一转,忽然说道,“在那之后,年幼的四公子生了一场大病,神医凤归先生在苏府住了整整一年,为四公子医治。”
他说着,向旁迈出一步,站到了苏清友面前,“不知四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苏清友赧然一笑,道:“不过是受了风寒,那时清友年纪小,体质弱,故而许久未愈。”
“哦,是吗?”陌以新长眉微挑,“前日,我到馨园池边查探,四公子一路同行,却远远站在假山旁,即便与我交谈时,也不曾靠近池塘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