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十分理解萧濯云的心情,可那一日,她也亲眼见到了萧沐晖的落寞——那样一个清傲的贵公子,终究……竟是不敢亲耳去听一个答案。
林安吸了吸仍旧发酸的鼻子,向陌以新问道:“大人,皇上对萧大公子如何处置?”
“濯云正是来说此事。”陌以新轻叹一声,“夺职罚俸,五年不得入仕。”
“讨厌,沐晖大哥真是太可怜了!”七公主又啜泣起来,“舍利子又没有丢,舅舅真是一点也不通情达理……呜呜……”
“沐晖可还好?”陌以新道。
“大哥这两日都待在府中,不是在练字,就是在练剑……”萧濯云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个女人……还有消息吗?”
他显然是在问苏锦阳,也不知是为谁在问。
陌以新摇了摇头。那日酒楼一见,萧沐晖离开后,他们几人也随后离去,只留下苏锦阳与花世。
自此,苏锦阳便再无音讯了。
“花世呢?”萧濯云神色更冷。
陌以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萧濯云:“昨日一早,我在书房看到这张字条。”
林安是看过这张字条的——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自归江湖远,前世入浮尘。”
——上面只有这样一首短诗。
“这是什么意思?”七公主睁大眼睛,“怎么好像是看开前尘的样子?”
“他当然看得开了,我才看不开呢!”萧濯云气道,“我不明白,大哥为何不争?”
陌以新摇了摇头:“五年的朝夕相处与真心相待还不够吗?还要如何争?”
萧濯云一时语塞,气得背过身去。
七公主长叹一声,开口问道:“陌大人,听说你与花世相熟,你知道花世与大嫂……哦不,是苏锦阳,你知道他们从前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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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那天早上, 我问过花世。”陌以新缓缓道,“七年前,苏锦阳辅佐父亲剿灭花漫天, 却阴差阳错, 与花世两相心悦。
后来, 因身份悬殊,两人暂时分开。再后来,却是因沐晖的提亲,再无转圜。”
“兄长一向正人君子,绝不可能做出夺人所爱之事,他真是不知情的!”萧濯云忍不住又转回身,愤愤不平。
“这五年来,大哥待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 不知回绝了多少甘为妾室的高门贵女, 一心一意待她, 可到头来……她竟没有心!”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能在成婚五年后忍痛放弃,自然不会是横刀夺爱之人。
可苏锦阳那样一个明媚倔强的女子,因父亲的勉强而嫁到景都,与花世永隔天涯。带着这样的枷锁, 她怎么可能再轻易敞开心扉, 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不说这个了!”萧濯云胡乱挥了挥手,强行转开话题,“不论如何, 此事已经了结,可见舍利子一事与当日的命案并无关联。那命案当真是意外么?”
陌以新道:“根据现有线索,的确看不出人为操控死者跳台的可能。”
七公主轻叹一声:“明日是云柒的头七, 我们也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林安微微蹙眉,神思不由飘远。
那两件舞衣还在她房中放着。那日去玉叶书院查案,从洛云柒的闺房,再到舞室中看那两支舞,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这几日过去,心里那一丝异样始终再无进展,好似雾里看花,抓不住重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
洛云柒的头七祭奠是在宫中进行的。
这本不合规矩,但洛云柒是皇后最疼爱的亲侄女,又是尚未出阁便香消玉殒。故而皇上怜悯,允了皇后之请,在皇后所住的仪景宫中,辟出一间偏殿,为洛云柒举办殡仪。
林安随陌以新而来,在殿中见到了玉叶书院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曾院长和洛云柒的好友们。
皇后坐于首座,双目泛红,神色憔悴,勉力支撑着一丝体面。国舅坐在一侧,犹在老泪纵横。
林安别过头,不忍去看。
听陌以新说,洛云柒是国舅最小的嫡女,也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她上面还有两个嫡兄,素来对她疼爱有加,此刻皆立于殿中,一身素服,满目哀恸。
整座灵堂肃穆而压抑,唯有风动幡响,烛影微晃。
“陌卿。”皇后哑声开口,“云柒坠台之事,当真只是意外?”
陌以新站出两步,答话道:“回禀皇后,根据现场众多目击证人的口供,洛姑娘确为主动攀爬栏杆,跳下高台,其间未与任何人接触,找不到人为设计的依据。”
皇后身形微晃,轻闭上眼,抬手撑住额角,一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帮皇后小心按压穴位。
“我的儿啊!”国舅痛苦地哀嚎一声,整个身体摊在椅上,似乎就要支撑不住。
“父亲!”国舅的长子忙伸手将他扶住,急声道,“父亲,保重身体啊!”
国舅将头抵在儿子身上,痛哭道:“当年爹奉旨南下督办盐运,一去便是五年,你们兄弟二人留在景都读书,爹只带了年幼的云柒一同赴任。云柒是陪爹最久的啊,爹如何承受得了!”
国舅哭得伤心欲绝,令人闻之落泪。
“云柒自幼跟着爹在海边长大,南边不比景都繁华,云柒也不比你们养尊处优。刚回来没两年,她又去了书院。到如今,她年纪轻轻,竟还不曾好好享几年福……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国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咳嗽起来。
殿内众人有的哀哭,有的叹气,林安却感到有一根细线从脑中穿过,若不赶紧抓住,便又没了踪迹。
“等等——”林安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林安身上。
她本不在受邀之列,又非皇亲国戚,许多人甚至不知她是何人。可是每个人都看到,这个女子素净的面容上,是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情。
“国舅大人,”林安紧接着道,“方才您说,洛姑娘自幼在海边长大,那她会凫水吗?”
国舅缓缓抬头,看向这个打断他哀哭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道:“你是何人?”
林安微一俯身,郑重道:“民女是府衙中人,也曾参与调查此案,斗胆请国舅回答民女的问题,也许这很重要。”
国舅一听与此案相关,虽不解其意,还是缓了口气,嘶哑答道:“不错,云柒在海边长大,自然极擅凫水,自小便熟悉水性。”
林安眸光微微一动,刹那间,许多看似无关的画面自脑海中一一闪过——
洛云柒的闺房,房中装饰与衣柜,两件同样绝美的舞衣,还有,羽流台四面的栏杆……
一幕又一幕,如蛛网抽丝,交织出某个连林安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可能。
“这与此案有何关联?”皇后双眉紧蹙,沉声问道。
林安沉默良久,在心中反复推想,终于开口道:“国舅大人,请恕民女无礼,还需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国舅急切道。
林安从背上取下今日随身带来的小包裹,里面装着那两件舞衣,本是想在祭奠结束后,还给方海棠的。
此刻,她却缓缓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胡旋舞衣,捧于手中,看向国舅:“请问,这件衣裙是什么颜色?”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却平稳而清晰。
“大胆民女,竟敢戏弄我父亲!”国舅的次子横眉怒道。
国舅并未动怒,正要开口回答,却忽而一愣,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林安的用意,喃喃道:“你……你知道我分辨不出?”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露出惊愕之色。
这衣服,如此鲜明的红色,国舅竟说不出来?
这个女子如何知晓?这与此案又有何干系?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起。
——红绿色盲。
这个年代的人或许从未听过,但学过现代生物课的她,又怎会不知这是红绿色盲?
红绿色盲是伴X隐性遗传,若一女性患有此症,那么她的父亲必定也是色盲。
国舅的回答侧面印证了林安的猜想——洛云柒和国舅一样,都是红绿色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蹙眉问道。
“去过洛姑娘的闺房后,我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林安缓缓道来。
“洛姑娘是一个活泼开朗、爱玩爱笑的花季女子,可她的房间却异常素净。她并不热衷书画,房内装饰却大都以水墨为主,与她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她喜爱桃花香,却从不养花草。
她床上的纱帐是淡蓝色,首饰盒是宝蓝色,还有她衣柜里各色各样的衣裙……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红色、绿色,或是任何与此相近的颜色。少女们通常喜爱的粉红、紫红,也统统没有。”
林安说着,又从包袱里取出另一件舞衣,与先前的胡旋舞衣一左一右拿在手中,继续说道:“还有,洛姑娘执意不肯跳胡旋舞,却跳了霓裳羽衣舞。我一直想不通,这两支舞究竟有什么区别?
其实答案也一样,因为胡旋舞的舞衣是红色的。而洛姑娘的衣柜里没有一件红色的衣服,她从不穿红色!”
皇后好似陷入了某些缥缈的回忆,喃喃道:“不错,云柒从不穿红衣……这是为何?”
“因为洛姑娘与国舅大人一样,患有红绿色盲症。”林安答道。
“红绿色……盲症?”
在场无人听过这个词语,一时间殿内一片寂静。
陌以新立于林安身侧,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眉眼沉静清亮,好似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她将谁都未曾察觉的细节抽丝剥茧,娓娓铺陈,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他心头震颤。
陌以新眸光微动,心中浮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悸动。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爱慕于她,此刻却再次发现——她比他认为得还要耀眼。
林安解释道:“在红绿色盲患者眼中,红色与绿色都失了本色,褪成模糊不清的灰黄或土褐,相似而难以分辨。而紫、橙、粉等接近的颜色,也一并沦为沉闷之色,毫无应有的艳丽。
所以我想,洛姑娘不穿红衣,一是怕自己弄错,闹出笑话,二是因为在她眼中,那红衣不过是泛黄的灰布,实在并不好看。”
她语毕,殿中顿时响起细碎的窃窃私语声。众人神色各异,这般古怪的病症,他们闻所未闻,实在匪夷所思。
“你说的不错。”国舅哑声开口,“我年少时便发现,我所见颜色与旁人不同,却从未告诉任何人。云柒七岁那年,有一次哭着回来,说她与好友们共舞,本是约好皆穿红衣,她也精心选了一件。怎料众人都说她穿的是绿衣,哄堂大笑,令她无地自容。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云柒竟和我一样,分辨不出那些颜色。云柒向来活泼开朗,此事却成了她心里的结,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穿红衣,也不再用任何红色饰物了。”
林安暗暗叹息,原来洛云柒之所以在胡旋舞一事上如此固执,除了刻意避开红色,更是有儿时自卑阴影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