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一直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秘密,你却如何知晓?”国舅说完这些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安看向陌以新,却见他早已望着自己,沉静的眼眸中藏着深深笑意。四目相对之时,他微不可察地颔首,动作极轻,却像是无声的支持。
林安双眸一亮,心领神会——她知道,陌以新已经从红绿色盲这一点,推出了与自己相同的结果。
她愈发笃定,不再有丝毫迟疑,朗声道:“因为我发现,洛姑娘坠台一案,或许是可以人为设计的。”
“什么!”皇后面色剧变,握紧了椅子扶手,连指甲都变得发白,厉声道,“从何说起?”
“方才国舅大人说,洛姑娘自小在海边长大,我才忽然想到这一点。”林安道,“对于一个深识水性的人来说,倘若身上起了火,她会怎么做?”
“水。”在众人怔忡之际,陌以新沉声给出了答案,“就近寻水,以水灭火。”
“正是如此!”林安郑重点头,“羽流台上虽无备用水源,可南面临湖,只要跳入湖水之中,自然就灭了火。”
风青曾提醒她,玉舟湖即便在近岸处,也有两丈之深。这个深度,哪怕从羽流台那般高度跃下,也足够缓冲,足以安然无虞。
洛云柒的兄长拧眉质疑道:“可是,云柒并非跳进湖里,而是摔在地上了啊!”
林安面色微沉,缓缓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因为,她跳错了。”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殿内一片哗然。
林安接着道:“那一夜的羽流台,四面皆是一片夜色,点点烛火遍布四周,遥遥一眼望去,却分不清哪些是湖里的荷花灯,哪些是地面的烛灯。
羽流台方方正正,摆放舍利子的石柱位于正中,整个羽流台是完全对称的设计。再加上,当时恰好发生了舍利子丢失一事,人群刚刚经历过仓皇拥挤的混乱。
在这样的情形下,要迅速分辨方向,只有一个最简单、最直观的参照——栏杆。”
萧濯云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栏杆的颜色?”
“不错!”林安道,“四大神兽之中,东苍龙为青色,西白虎为白色,南朱雀为赤色,北玄武为黑色。羽流台四面围着的栏杆,正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为青、赤、白、黑四个颜色。
这种礼制由来已久,所以洛姑娘不用想便会知道,临湖的南面,是赤色。”林安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而她跳下的东面,是青色。”
“赤色和青色……正是我们分不清的颜色。”国舅睁大双眼,喃喃自语。
林安缓缓点了点头:“若在平时,洛姑娘或许会想到这一点,可那一刻,却是她身上起火的紧要关头。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下意识忽略自己最为熟悉的思维漏洞。
更何况,洛姑娘一向爱惜容貌,尤其在意肌肤的保养。这样一个爱美的少女,怎能接受自己被烈火灼伤,在身上留下可怖的疤痕?
当时的她,在恐慌与疼痛的刺激下,恐怕只剩一个念头——快些跳下去,快些灭火,绝不能让火势多持续片刻。”
“原来如此……”萧濯云脑中回想着那夜的画面,面上是了悟之后的震惊,“所以,她才不等旁人出手相救,而是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便选择了最快、最彻底的办法——跳进湖里。”
“嗯。”林安轻声道,“你们曾说,洛姑娘在爬上栏杆后,身形剧烈摇晃,好似挣扎,口中喊‘不’。
我想,当她站上栏杆,准备跳下的那一刻,终于俯身望向地面,看清了脚下的景象。
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可那时,她已然站立不稳,在火烧的疼痛下更难稳住身形,再想退却,已为时太晚……”
“啊——”国舅凄厉地嚎哭一声,重重拍打着椅子的扶手。
他仿佛正亲身体会着,云柒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和绝望。他胸膛剧烈起伏,却只是咳得撕心裂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谁……是谁做的?”皇后强忍着拍案而起的悲愤,失声叫道。
林安略一思忖,道:“回皇后娘娘,我们曾在洛姑娘的衣裙上发现松脂痕迹,当时便怀疑起火或是人为,只是想不出起火与坠台之间有何必然联系。
如今既知其间阴谋,民女斗胆推断,那个纵火之人,便是有意利用洛姑娘的色盲症而将她杀害的凶手!”
“何人纵火!”洛云柒的兄长站了出来,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林安微微蹙眉。方才,她从洛云柒精通水性这一点,忽然联想到红绿色盲,向国舅求证后,便将脑中推演一并道出,尚未得空细思凶手的身份。
此时此刻,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只要落下一点火星,便会瞬间引爆。
陌以新站出一步,与林安并肩而立,缓缓道:“起火时,洛姑娘站在六位好友正中,能够接触到洛姑娘的,便是这六人。”
刹那间,殿内所有目光齐齐落在那六名女子身上。站在她们前面的曾院长也猛然回头,神情无比惊愕。
陌以新继续道:“洛姑娘衣上的松脂,应是起火源头。而这松脂,正是她们自制孔明灯所用的燃料,由周琼英在书院领取,而后分发给其余六人,每人一块。”
一番话落下,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周琼英身上——作为领材料之人,她自然最可能藏有多余的松脂。
周琼英顿时如芒在背,被一道道沉重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不、不是我……我、我真的只领了七块松脂,真的……”
林安想了想,开口道:“凶手虽知洛姑娘患有色盲症,但羽流台是当晚才首次开放,在此之前,她们都不曾登台,也无从知晓羽流台的具体布置。所以如此手法,只能是凶手临时起意,而非事先准备。”
林安此言,否定了周琼英的最大嫌疑,周琼英终于找回呼吸,已是满身冷汗。
皇后眉心紧蹙,整个人透着无形的威压:“若是如此,又当如何找出凶手?”
陌以新道:“凶手临时起意,手边可用的引火之物,只有原本放在孔明灯里的松脂。那晚由于种种变故,七人最终并未放灯。所以,那些孔明灯便是证据,谁的灯里缺了松脂,谁便是凶手。”
林安一怔,不由看向陌以新,他的话虽没错,可是当夜羽流台上的孔明灯,早在挖地三尺地搜查舍利子时,被侍卫们踩得七零八落,又哪还看得出哪盏灯里少了松脂?
若非如此,就算他们此前尚未想到纵火与坠台之间的关联,也能借此线索,率先锁定纵火的嫌疑人了。
而陌以新仍旧一板一眼道:“搜查过后,为保留现场原貌,我们已将羽流台上所有未放飞的孔明灯尽数复原,只要逐一检查,便见分晓。”
复原?林安愈发狐疑,那些孔明灯根本已经稀碎,如何还能复原?
等等——林安眉心忽而一跳——他又在使诈了。
七公主不知其间细节,追问道:“可是,那盏未放松脂的孔明灯究竟属于谁,又要如何分辨?”
毕竟孔明灯全都大同小异,只要凶手咬死不认,这也很难成为铁证。
林安微微一笑,道:“若是寻常孔明灯,的确无法分辨。可她们每个人,都写下了各自心愿放入灯内,看过便可一目了然。”
她已经明白了陌以新的意思,凶手虽心思缜密,又敢动手行凶,却终究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女。此刻站在死者灵堂之上,巍巍皇宫之内,面对皇后等一众上位者,心理压力必定不小。
只要他们态度足够笃定,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对方不可能判断这只是使诈。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仍旧集中在那六人身上,来回游移。
“哐当——”一个女子身体一软,瘫跪在地,浑身瑟瑟颤抖起来。
“白雨?”古纯钧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你、你怎么了?”
片刻沉默后,王摇光冷然道:“我想,那个少了松脂的孔明灯,便是她的吧。”
古纯钧瞪大了双眼,泪水顿时在眼眶中打转:“这怎么可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对不起,对不起……”白雨仍旧伏跪在地,将脸深深埋下,颤声哽咽,“我不想害死她的,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受一点伤,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林安眉心微蹙,琢磨她话中有几分真意。
“大胆恶女!”皇后终于不再克制,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
毕竟,不管此女本意如何,洛云柒都是因她而死。
陌以新淡淡看着地上的白雨,音色近乎漠然:“色盲症于洛姑娘而言,是隐而不宣的自卑。她从未对旁人提及,唯有父亲知晓。若要利用这一点杀人,必然是对此疾有所了解,才能从洛姑娘平日生活细节中看出她的色盲症。”
“在楚朝,色盲症从未被世人公开知晓。”陌以新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安一眼,“因此,若你了解此疾,必然是因为你自己,或家人,或其他亲近之人中,有人患有同样的病症。
反过来说,只要将与你有关之人全都彻查一遍,就可以清楚,你是否知晓色盲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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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白雨的头压得很低, 没有人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大人, 就算民女知道此疾, 也从未想过能这样杀人啊!”
陌以新并不开口, 只静静望着她,眼神沉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却令白雨如坠寒潭,倍感压迫。
她无知无觉地流着泪,颤着声,再次开口辩解:“请大人明鉴,那日,小七是跑到东边径直跳下, 可倘若她是向西跑, 便会先看到西边的白色栏杆, 自然不会再弄错了!”
众人听着白雨的哭诉,虽然对这纵火之人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有理。
白雨神色愈发哀戚,接着道:“如此一来, 生死各半, 谁会用一半的几率杀人?这真的是意外啊!”
“不对。”陌以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是一半几率,而是超过九成的几率, 因为,你知道洛姑娘会向东跑。”
众人一片错愕,不明所以。
白雨睁大了眼, 听陌以新缓缓道:“当时的羽流台上,刚刚发生舍利子被盗一事,萧公子正在组织搜身,为免不便,男女被分置两侧,中间由卫兵相隔。
洛姑娘要在此时跑到高台边缘,首先会避开南北向守卫的士兵,以免他们上前阻拦坏了事,至于向东或向西……试问,她作为一个女子,又正衣衫凌乱,形容狼狈,下意识的反应,会选择从男人中穿过,还是从女子中穿过呢?”
林安心头一震,目光微凝,忆起当时情景。案发后,她与陌以新登上高台时,恰好正是男子在西侧,女子在东侧。
这个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的女子,心机究竟有多么复杂,竟能在那短短片刻时间里,连这种细节也计算在内!
陌以新说到此处,已如拨云见日,再也无从辩驳。
白雨沉默片刻,抬手抹掉了面上的泪。她从地上缓缓站起,嘴角勾起一个漠然而无畏的笑容,仿佛方才的梨花带雨只是一顶面具。
“白雨!”古纯钧向前跑出一步,被王摇光拉住,口中却仍喊道,“为什么!我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啊!
“不。”白雨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我与她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古纯钧愣怔道。
白雨惨笑一声,眼中却浮起几分异样的光亮,仿佛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在众人面前尽数吐露心声:“我有一个兄长,自我记事起,便要任他使唤。我给他做饭洗衣,事无巨细。为了供他读书考举,爹将我送到大户人家做了几年丫头……
兄长不喜读书,我便偷着读他的书,他学不会的书法文章,我一学便知。可为何我还是只能去做丫头?
只因我是女子,因为女子天生就比男人矮一头,所以就算兄长是个连颜色都分不清的草包,也是爹捧在手心的命根子,而我……就算再出色,也只是他的垫脚石。”
白雨落下一滴泪,却更加挺直了脊背,昂首说道:“考入书院后,我日日刻苦,再难再累都咬牙咽下。四时寒暑,每门功课,我都名列前茅。
而洛云柒呢?她分明拥有一切,却不思进取,自甘平庸!课业平平还整日嬉皮笑脸,仰仗家世过着安逸无能的生活。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女子存在,女子才会永远被人看不起!”
“白雨!”古纯钧终是听不下去了,咬着牙关,声音颤抖,“不是的,小七不是那样的,她也很用心,只是学不好——”
白雨冷哼一声,眼神愈发坚定:“玉叶书院是为天下女子改变命运的开始,是给我这悲惨人生带来第一道光亮的地方,而不是让某些高门贵女寻趣解闷的游戏!
这样一个神圣之所,怎能容许洛云柒那种人存在!
倘若这世道,安逸之人比勤奋之人过得更好,那世上女子便只会一心嫁入高门攀附权贵,女人便永远站不起来。”
她双目炽然,字字如刃,愈发慷慨激昂:“我将她除掉,是为了天下女子,为了有朝一日,只有自强的女人才能出头,为了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的那一天能更早到来!你们告诉我,有何不对?”
殿中一片寂静。
“不对。”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一道清脆而坚定的女声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