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看去,正是那个指出色盲症的姑娘。
所有人都觉得白雨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根本无需与她多言,可这位姑娘却在此时蓦然开口,神情更是悲凉而肃穆,仿佛竟是要与这凶手认真争辩。
白雨也看向林安,又饶有深意地瞥了陌以新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你也只是个依附于男人的菟丝花而已。”
林安同样一笑,笑中却是深深的悲悯:“白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白雨眼中尽是轻蔑,甚至并不开口接话。
“我站在这里,凭借自己的头脑识穿你的诡计,而你看到的,却只是我身边的陌大人。就如同洛姑娘,她加入玉叶书院,同样是为了支持女学,而你看到的,却只是她的家世出身。”
林安顿了顿,“究竟是谁在轻视女子呢?”
白雨神色微微一绷,紧盯向她。
“你所说男女平等的那一天,我相信总会到来。但什么是平等?我想,那应该是每个女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以独当一面,亦可以安稳一隅;可以断情绝爱,亦可以情不自禁。
平等,是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被苛责,而不是女人只有尽善尽美才能得到世间的宽容!”
林安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番议论,可白雨那一腔怨愤,让她忍不住想要继续对她说下去:“白雨,你聪明又坚韧,你所说的那条路,的确需要像你这样的强者先行,可是,你该向前走,而不是转身与比你更弱的女子交锋。
只可惜,你的内心太过苦大仇深,你真正所恨的,不是洛姑娘的平庸和娇气,而是她有你所不能有的快乐。
事到如今,身为‘强者’的你,甚至都不敢承认自己的妒忌吗?”
众人仍静静望着与白雨对峙的林安,不知是惊异于她口中所谓平等的天方夜谭,还是震撼于她对白雨直截了当的剖析诛心。
始终清冷淡然的王摇光,也微微凝眸,神色复杂地审视着林安。
“贱人,你胡说!”白雨厉喝一声,猛地抬手,重重掴向林安。
林安猝不及防,眉心微蹙,下意识欲退,却已来不及闪避。
然而巴掌并未落下。林安微微抬眼,一只大手稳稳挡在自己面前,将白雨高高扬起的手腕捏在空中。
是陌以新。
林安虽未挨这一掌,心中却愈发憋得难受。
她看向白雨的眼神中第一次多了冷意,声音也变得漠然:“你若真为女子鸣不平,就该去教训你那重男轻女的父亲,还有压榨你的草包哥哥,可你不愿,也不敢。
你敢做的,终究还是对同为女子的洛姑娘动手,将身为女子的艰辛同样发泄在女子身上。即便就在此刻,你的手也只敢打向我。”
“我叫你住嘴!”白雨愈发歇斯底里地向前扑,被陌以新捏住的手腕却莫名酸麻,竟丝毫动弹不得。
陌以新护住林安,淡淡道:“口口声声为天下女子不平,可罪行败露后,第一反应便是梨花带雨假扮无辜,利用女子的柔弱骗取怜悯。此等言行不一之人,何须与她多言?”
他冷冷甩开白雨的手,“带下去。”
“你胡说!我没错——我没做错——”直到被侍卫押走,白雨还在厉声呼喊。
看着白雨声嘶力竭挣扎的背影,林安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凉。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已经历过许多命案,从最初的绣花鞋诅咒案,到最近的嘉平会杀人案,被害者与凶手之间,或多或少都有恩怨情仇可循。
可唯独这一案,却是无理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人会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而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
看着桌上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金银珠宝,风青张大了嘴,啧啧称奇:“哎呀,哎呀,小安,这可都是宫里赏下来的,皇后娘娘亲口夸赞你聪颖正直,秉性端淑,你这次可真是出风头了啊!”
林安并未提起多少兴致,无奈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好风头……只希望以后别再有这种事了。”
风青又绕着桌子转了几圈,好奇道:“小安,那个什么红绿色盲症,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也只在医书上看到过类似瞀视之症的记载。”
“呃。”林安轻咳一声,“我的家乡医学很发达,对各种病症都有研究。”
风青再次悠然神往起来:“天呐,你的家乡可真好,既有抢财神那么好玩的游戏,还如此重视医学!也太适合我去生活了吧!”
林安苦笑一声,暗道你怕是难以得偿所愿了。
她腹诽一句,看了眼桌案旁始终垂眸看书的陌以新,感慨道:“我在洛姑娘殡仪之上,与凶手大发议论,皇后不但不怪罪,还如此重赏,实在也是仁德之人。”
陌以新抬眸看她,微微一笑:“因你所言,句句珠玑,令人心服。”
一旁的风青也跟着道:“是啊!说起来,小安你平日都很好说话,没想到还有那般言辞锋利的一面。我还真有些惋惜,没能亲临现场!”
林安先是赧然一笑,随即挑了挑眉,好奇道:“你怎知我当时说了什么?”
风青也是一愣,接着便连连咳嗽起来。
陌以新淡淡看向风青。
风青一张脸迅速苦了下来,自暴自弃地招认道:“好吧,我是不小心……呃,偷看了大人写的案宗。”
“案宗?”林安疑惑,“竟要大人亲自写吗?”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文书工作应当不会是府尹大人亲力亲为的。
“自然不是府衙留档的案宗。”风青解释道,“每次结案后,大人都会自己另外记录一份。”
林安没想到陌以新对工作如此认真,只不过……自己那番话,他也一字一句地亲笔写下了?
林安生出几分讶异,心头微窘,却不知缘何如此。
陌以新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淡淡道:“我应当说过,那一份不是给你看的。”
“我只看了一眼,真的就一眼!”风青连忙举手作揖,试图做心虚状。
可一想到那份案宗里,那些龙飞凤舞却格外用心的批注,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咧到了耳根。
案件始末只言简意赅几笔带过,而对林安的一言一行,却细细批注,事无巨细。
看完最后一页时,风青本以为内容已尽,只又下意识随手翻过一页,却在那本应空白的纸页上,赫然又发现一行字——
“灵心冠世,意气无双。沉沦无救,非我轻狂。”
他目瞪口呆,将这行小字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都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大人之手。
此时回忆起来,他仍想仰头大笑三声,却又怕被大人觉察,知道他连那最后一页也偷看了。只能紧绷着脸,做出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忍得极为辛苦。
如此古怪扭曲的表情让林安纳闷极了,狐疑问道:“你傻笑什么?”
话刚出口,她便反应过来:“是大人写了什么?”
风青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
林安来了兴致,一句“我也要看”几乎脱口而出,却忽而收住——
这种只是写给他自己看的记录,不就是现代意义的日记吗?风青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一时偷看也就罢了,自己好歹是个现代人,怎能不懂得尊重个人隐私这回事?
思至此,她忍着好奇将话咽下,转念间,心头又莫名一跳——自己,出现在了他的“日记”里?
林安微微一怔,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她一时茫然。
她理不出心绪,索性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人今日在读什么书?似乎很认真。”
转移之生硬,连风青也暗暗称奇。
陌以新面色如常,放下手中书卷,按了按眉心,道:“眼看已至二月,三月科考会试,我也要参加,还记得么?”
林安想起陌以新那先做官再科考的非主流路线,恍然大悟道:“已经不到一个月了,原来大人是在临时抱佛脚。”
陌以新没有否认:“成绩总不能太难看。”
林安对于这个世界的科举已有过一些了解。
按照朝廷制度,会试是由各地举子齐聚景都大考,前三百名成为贡士。这三百名贡士继而参加殿试,再分高下,方为进士。
进士分三甲,一甲仅三人,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五十名,三甲一百名。只有一甲三人与二甲前十可以直接授予实职,其余都会先入翰林院考察,而后择优授职。
林安好奇道:“大人要考到什么名次才能继续做景都府尹?”
风青抢答:“大人是受皇上钦点参加会试,这一年来又破了许多大案,劳苦功高,不比其他考生有时间备考,皇上也多有体恤。因此,大人只需考到会试前三百,便是通过啦。”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陌以新只要考取贡士资格,便能保留远超状元的官位,果然是丞相举荐的关系户啊……
不过,以他这临时抱佛脚的姿态,前三百恐怕也不易吧。
“前三百也是不易。”陌以新说出了林安心中所想,“好在朝中近来都忙于二月祭天之事,我也能得些清闲来读书了。”
祭天……林安心念一动,她记得,祭天后应当会有大赦,连忙问:“若是大赦,萧大公子那罪责是否也能免去?”
陌以新摇了摇头:“大赦是针对在狱中服刑而罪行不重之人,沐晖不在其列。”
林安略有些失望,叹口气道:“不知萧大公子近日过得如何……”
“听濯云说,他仍旧日日待在府中,不过,似有打算趁这五年外出闯荡,云游四海。”
“唉,出去散散心也好。”林安惋惜道,“其实,萧大公子若要成全苏锦阳姑娘,只需与她和离,放她走便是,何必非要以自己的前途为代价,引来花世将她带走呢?”
陌以新眸光微敛,声音轻淡:“他们成婚毕竟已有五年,这几年来,谁也不知花世是否也如苏锦阳一样执着于过去。引他现身,本也是一场试探。倘若花世心中已没有苏姑娘,我想,沐晖也不会放手。”
林安心中一震,喃喃道:“而花世来到景都后,果真夜探相府,可见他的确还牵挂着苏姑娘,所以……萧大公子才放弃了?”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林安心头泛起一阵波澜。其实不只是萧濯云,连她也时常会想,萧沐晖怎能如此轻易放弃。直到此时,她才真正领会了那份沉默的深情。
动容之外,她又不由讶异:“我想,连苏姑娘都未必知晓萧大公子这番良苦用心,大人却看得分明。”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因为,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会想知道,我心悦之人,她心之所向,是何模样。”
这一句话说罢,他又沉默下来,垂眸拾起案上的书卷。
书页翻开,指节却未再翻动,视线虽落在书页之上,却分明神游他处。
耳边犹似还回荡着她的话语,声音中都带着悠然神往——
“我很想看看,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是何等风采,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仗剑天涯,潇洒快意。”
她心之所向,他已然知晓。
他做不到。
萧沐晖放下了,选择成全。
他放不下,却也会逼着自己成全,成全她的欢喜与自由。
陌以新胸口有一瞬的窒闷,心底泛起细密的疼意,如千针入骨,避无可避,独不见血。
他神色未变,连眉眼都不曾颤动,唯有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捻出微微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