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自是不知眼前人心中所想,然而头一回听他亲口说出“我心悦之人”这样的字眼,她却莫名一怔。
陌以新今年便要二十五岁,在楚朝,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早已成家,而他却仿佛向来无关风月。
林安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个瞬间,每个瞬间的画面都和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那个负手断案,掌控全局的他,
那个荒山墓前,孑然下跪的他;
风雪夜归途,他稳若山河的温柔步履,
烟花落尽处,他熠熠流光的炙热眼眸;
他古井不波的温和,他识穿人心的冷冽;
他的热忱,和他的漠然……
她仿佛见过了所有的他,却仿佛还未曾真正地看透他。
在他心里,也会有心悦之人吗?
……
相府,东厢院中。
萧沐晖独自坐于凉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碧玉盒,盒子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物。
亭外下着雪,也许是今冬最后一场雪。萧沐晖的神思有些飘远。
三个月前,锦阳身边一名陪嫁婢女竟意图媚惑于他,被他冷言斥退后,便告诉了他“花世”这个名字。
“早在嫁入相府之前,少夫人已与花世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公子对少夫人这样好,少夫人却始终怀有二心,奴婢实在不忍……”
“为何少夫人五年来都未有身孕,因为她一直在偷着喝药啊!”
这个令萧沐晖深感厌恶的婢女,所说的话却一句句扎在萧沐晖心上。
看着婢女拿出的药方,和那些她偷偷收着的,锦阳这些年来亲笔画下的红花图案,萧沐晖强迫自己不去轻信。
先是将婢女发落到远方乡下的庄子,再是托江湖朋友暗中反复查探,萧沐晖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原来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冷性子,原来她也曾那样明媚鲜活。
倘若可以重来一次呢?
萧沐晖自嘲笑了笑,他竟有些卑劣地庆幸,自己不知道那些曾经,所以才能拥有苏锦阳五年的“感情”。
“哥。”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
萧沐晖应声回头,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萧濯云身上仍落着雪,也不去拍打,径直坐在石桌对面,将手中提来的酒壶酒杯一股脑摆在桌上,行云流水般地倒满两杯酒。
萧沐晖淡笑一声:“怎么,你觉得兄长竟要借酒消愁了?”
萧濯云没有答话,径自豪饮一杯,才道:“喝吧。”
萧沐晖无奈摇了摇头,却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什么?”萧濯云拿起放在桌上的碧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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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萧沐晖淡淡道:“里面原本放着一串铃铛, 是我送给她的。”
“铃铛?”萧濯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原来兄长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萧沐晖自斟自饮,又一杯入口, 笑道:“是啊, 我看她性子清冷, 总是一个人安静坐着,便送给她一串特制的铃铛,随步履摇晃,会发出世上独一无二的铃音。我想,或许……她心里也能热闹些。”
“幼稚。”萧濯云撇撇嘴,又灌下一杯酒。
萧沐晖耸了耸肩:“她未来得及回府收拾行装,所以这串铃铛,是她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说罢再自斟一杯,仰头饮下。
萧濯云忽然笑了起来, 边笑边道:“大哥一向规行矩步, 端方有为, 不像我整日游手好闲,父亲看了就来气。我还以为大哥真是一个不会出错的样板儿,却没想到你叛逆起来,比我可要绝得多了, 哈哈哈……
你真该看看, 父亲那日气成什么样子。我想,他再也不会对我说‘你多向兄长学学’这句话了,哈哈哈……”
“哈哈, 你啊……”萧沐晖也笑起来,“休要幸灾乐祸,且待五年, 那朝堂之上,总有我一席之地。”
两人推杯换盏,嬉笑怒骂,萧沐晖的眼神也愈发迷离。
“还记得上元节那日吗?”他忽然道,“那出《三人抉》,是我特意安排给她看的,我想让她明白,我会由她选择,无怨无悔。”
他顿了顿,握杯的指节微微泛白,“可是,最后女捕快离开那一幕,我终究不忍心让他们演完……也许是我心中犹存一线奢望,奢望现实中的结局,会有一点不同。
可是,那天在台上未能演完的戏,终究还是在现实中落了幕。”
“兄长——”
“不必为我担心,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萧沐晖抬了抬手,将萧濯云已到唇边的安慰挡了回去,略带醉意的眼中闪着微光。
“可是——”
“戏里的公子,甚至连一个能听他倾诉的兄弟也没有,相比之下,我已幸运许多。”萧沐晖笑道,“我明日启程,今日这顿酒,便算是为我饯行吧。”
萧濯云又举杯灌下一盏烈酒,喉头起伏,狠狠咽下,道:“若是在云游途中遇到什么绝代佳人,可一定不要放过。”
“叮铃铃——”仿佛有清脆铃音自雪中而来,兄弟两人一愣之下,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却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样错愕的神情。
两人没有怔忡太久,一个女子的倩影已从雪中走来,脚步停在凉亭之外。
随之而来的是比铃音更加清脆的女声:“什么绝代佳人?”
萧沐晖眯起了眼,将女子淡淡打量一番,好似不动声色。然而下个瞬间,他便猛然起身,一个箭步从亭中翻栏跃出,却又在女子面前生生停住。
他十指微颤,忍住了将她抓在手中的冲动,声音喑哑:“锦阳?”
苏锦阳轻轻一笑:“怎么,喝醉了?”
“你、你……”萧沐晖你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你回来……收拾行装?”
苏锦阳“扑哧”笑出声来,却意外笑出一滴泪,道:“我本来也没走啊。”
萧濯云酒量稍逊兄长一筹,愣到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问道:“那你这些天都去了何处?”
“我……一直在景熙城。”苏锦阳微微低下头,掩去了面上的绯红,“你带我下过的馆子,走过的长街,逛过的店面,看过的花草……我都再去了一遍。”
她顿了顿,重新将头抬起,绽出一个有些晃眼的微笑:“果然,感觉很不一样呢。”
萧沐晖彻底怔住,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
“快说话啊大哥!”萧濯云在身后的凉亭里急切喊道。
苏锦阳却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说了。”
她犹自笑着,却蓦地一扑,将萧沐晖拥在怀中,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落在他前襟,嘴角却始终轻轻上扬。
“谢谢你,沐晖。”苏锦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丈夫说谢谢。”
萧沐晖果然没有说话,只将她紧紧回抱,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陌生的酒气将苏锦阳包裹,十指相触,却是熟悉的温热。
“花世是我年少的一场烟花,我想,我不会刻意去忘记。”苏锦阳语声中带着未褪的鼻音,却字字分明。
“你是与我长伴的烛火,一点一滴,驱散我心头冷意。直到你亲手解开我的枷锁……我离开阴影,才看到你的耀眼。沐晖,你早已不是烛火,你是唯一的太阳。”
……
“出事了!府上要出大事了!”风青风风火火跑进林安院里,伸长脖子喊道。
林安正在屋里看书,一惊之下起身跑到院中,问道:“出了何事?”
风青一把拉住林安,一面马不停蹄往前厅跑,一面道:“尚书大人来了。”
“这算什么大事?”林安纳闷,“是哪位尚书?”
“就是咱们最熟悉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啊。”风青道,“重点不是他,而是他说的事!”
“什么事?”林安忙问。
“你自己听!”
说话间,两人已跑到前院,风青拉着林安,蹑手蹑脚伏在偏窗下。窗户开了一条缝,正好能看到王大人与陌以新隔案对坐,神色各异。
王大人一脸期待,陌以新则面无表情。
片刻的沉默后,王大人堆笑先开口道:“怎么样,陌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陌以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王大人,下官一开始便已言明,并无娶妻打算。”
窗外,林安猛地一震,险些惊呼出声。
风青显然早有准备,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将那一声“什么?”生生憋了回去。
然而林安睁大的双眼已经明确表达出了这声疑问。
就在前些天,她才刚在心里感慨,陌以新这个年纪本应早已成家,可他却仿佛始终与此无关。
这才过去没几日,便真的开始讨论这个议题了?
自己是什么?预言家?
“嘘——”风青做出一个噤声的表情,才将林安放开,压低声道,“我就说,出大事了吧!”
林安脱口便问:“娶妻?什么鬼?”
“不是鬼,是人。”风青指了指窗缝,“继续听啊。”
“这是为何?”堂内王大人一脸苦相,“听说陌大人已二十有四,正是娶妻成家的好年岁啊。”
陌以新道:“正因如此,下官已二十四,而令爱方才十八,实在不合适。”
“令爱?”林安用一个无比上扬的语调表现着她的难以置信,“王摇光?”
“怎么不合适?”王大人接着道,“陌大人胸怀韬略,年轻有为,而小女才情出众,待字闺中,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