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轻叹一声,正色道:“大人心怀赤忱,坚持正义,若你父亲之事真有冤屈,我和大人都不会置之不理。”
陌以新咳嗽两声,唇间挤出一个字:“嗯。”
林安又道:“何况,大家都是朋友了,这次的情报,我们自当承你一个情,又何必非要将朋友相帮,变成利益交换呢?”
朋友?陌以新眉心一跳,额角也跟着突突两下。偏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冷着脸,抿唇沉默。
叶饮辰低低笑了几声,道:“那便一言为定,朋友。”
……
离开行宫,两人一路回城。
“什么?通缉?”林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哪里是陌以新的行事风格?
可是,一想到叶饮辰那张欠揍的脸,被画在通缉令上,头顶再挂上“江洋大盗”四个大字,林安便笑得停不下来。
陌以新静静看着她开怀模样,眸中终于生出一丝温度。
笑了半天,林安才又开口:“谢谢大人如此费心找我,这次是我一时冲动,才惹出这些波折。”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听风青说,你出门时,似乎心情不佳?”
林安心头一跳,连忙摆手道:“哪有的事,小青又胡说,一会回去再跟他算账。”
陌以新忽而停下脚步:“我们……先不回去。”
林安一怔,也跟着停下:“那去何处?”
陌以新沉吟片刻,缓声道:“我先为你安排别的住处,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林安愣在原地,一脸错愕。
叶饮辰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忽地跃入脑海——“你也不妨等等看,陌大人是如何带你回府的。”
又被他说中了?可是为何?
陌以新垂眸,解释道:“这几日,府里不方便。”
“……不方便?”林安轻声重复一遍,好似没听清,又似听不懂。
刚刚有人提过亲,府里就不方便了?
她不过一夜未归,他便急着赶来,转眼却又要把她安置在别处?心中那点隐匿的惊喜,尚未尝出多少滋味,便被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成了自作多情的憋屈。
林安怔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她语气平稳,双眼也是一如既往的澄明:“既然你本就不打算让我回府,又何必执意带我离开?不如就让我留在行宫算了。”
若是在从前,她或许只会有些狐疑,可此时此刻,她刚刚发觉自己的心意,满怀期待地主动靠近。他看似同样奔赴而来,可重逢后尚未多说几句,便要将她支走?
“唯独那里不行。”陌以新神色微变,脱口而出,声音沉了两分。
“为何?”林安气问。
“你真想过留在那里?”陌以新眸光倏然变深,“是那里糕点太过美味,让你流连忘返了?”
他的声线愈发低哑,像是死死压着什么,却还是透出几分难掩的阴郁,竟分不出是愤懑还是委屈。
林安一怔,一股说不清的异样自心头一闪而过。
陌以新察觉自己一时失言,旋即敛了神色,薄唇紧绷,眸中更多了几分克制。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语气也缓和下来:“这几日,我会安排人护着你。”
林安别过头,闷声道:“大人既然不方便,想必另有要事,分身乏术,我便不劳大人费心了。”
……
傍晚时分,七公主楚盈秋站在街边,东张西望,好似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
不多时,林安从街口转过拐角,快步走上前来,带着歉意开口:“劳烦公主跑这一趟了。”
楚盈秋摆摆手,好奇道:“你究竟有何事?”
自上次两人对着《三人诀》的戏本一同落泪后,这段意外结下的友谊便突飞猛进。闲时亦常常互通书信,林安每每写些查案趣事,言辞正经又风趣,七公主读得津津有味,对这位新“笔友”十分满意。
唯一让她挑剔的,便是那字迹实在难以入眼。七公主多次蠢蠢欲动,想将她抓进宫里,派人盯着她练字。
只是念及,这一手丑字配着一本正经的语气,总让她在翻白眼的同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几番权衡之下,还是作罢了。
今日又收到信,她兴致勃勃打开,却寥寥几句,只说“有要事相求”。
林安轻叹一声,道:“可否请公主帮忙,为我找个住处?”
楚盈秋一双杏眼顿时瞪圆了,诧异道:“陌大人呢?”
林安若无其事,淡声道:“他另有要事。”
楚盈秋见她如此反应,更加好奇,好不容易体贴一回,忍住了追问的冲动。正纠结间,余光却忽地瞥见街角一道挺拔身影。
暮色中,陌以新静立在檐角斜影之下,一袭墨衣衬得身形越发修长。他负手而立,神情冷峻,整个人仿佛与街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专注落在林安身上,却只远远看着,并不上前。
方才那一点体贴瞬间烟消云散,楚盈秋脱口问道:“你们吵架了?”
林安垂眸不语。
楚盈秋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虽满腹好奇,却还是豪爽道:“这有何难,你便住在公主府吧,多久都行。”
“公主府?”林安微讶,“公主不是住在宫里吗?”
楚盈秋得意一笑:“皇帝舅舅疼我,早已在宫外为我建了府邸,我若在宫里闷了,随时可以出宫小住。我虽不常去,但那府里应有尽有,你尽管住下便是。”
林安一喜:“多谢公主!”
楚盈秋向来不在意这些礼节,只又看了那身影一眼,迟疑道:“那……”
林安并不回头,却了然道:“公主不必理会,有人以为我没有朋友,在这景熙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去处了。”
楚盈秋听得一愣,随即咧嘴一笑,道:“那就走吧。”
林安想了想,道:“公主给我个信物便是,我自己去吧,天色将晚,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否则我如何放心?”
楚盈秋“扑哧”一笑,傲然道:“你还怕我遇到歹人不成?放心吧,我独自出宫,四下必然都是暗卫。哪个不长眼的赶来惹我,不过就是多看一场好戏罢了。”
林安一怔,下意识四下打量几眼,竟半点异样都未察觉。
楚盈秋已经不由分说拉过她,道:“走了,朋友。”
……
公主府内,华灯初上,已将入夜。
林安在客房中简单安顿一番。七公主则懒得再奔波一趟,随口差人送了信回宫,索性也留在自己府邸过夜。
此刻的林安,独坐于这间崭新的客房中,心绪如潮。
“你真想过留在那里?”
“是那里糕点太过美味,让你流连忘返了?”
陌以新待人一向克制疏离,待她更是温和耐心,处处关照,从未如此不冷不热,言语中甚至带了一丝阴阳怪气的讥讽。
林安冷笑一声,越想越是恼怒。分明是他要将她推走,居然还在这里倒打一耙?
说什么府里不方便,莫不是人家前一日才来提亲,他便要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了?还是说,要如王大人所言,先请王姑娘到府衙“当差”几日,同一屋檐下,怕她会碍事不成?
“我呸!”林安啐了一口,一拳捶在桌面上。
“咚”地一声,居然连带着屋门也“咚咚”响了起来。
林安一怔,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起身开门,七公主站在门口。
楚盈秋手中捏着一个信封,毫不客气地自觉走入房中,将信封往桌上一拍,自顾自道:“方才濯云来过,说是受人所托,千叮万嘱,务必要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
她在桌旁坐下,抬头看林安:“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吧!”
林安神色一滞,没好气道:“这人怎么就爱写信,有什么是不能当面说的吗?”
楚盈秋“扑哧”一笑,耸耸肩道:“反正信是交给你了,看不看,随你。”
林安虽吐槽,却还是从桌上拿起信封,干脆利落地拆开,信上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十日后,我来接你。”
仍旧没有落款。
林安轻哼一声,道:“什么十日接我,我也没说要回去啊。”
“啊?”楚盈秋瞪大了眼,“可别,陌大人都这样说了,你若不走,我怕他将我这里拆了。”
林安放下信,苦着脸道:“公主,你不是说,想住多久都行么?”
楚盈秋咳嗽几声,讪讪笑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为何,那位陌大人平日都还好,但每次一沉下脸,我便有些发怵。”
“你可是公主啊!”林安惊叹,“怕他作甚?”
楚盈秋也一怔,不由细思起来,好似要从脑海最深处找到一丝端倪,终还是摇了摇头:“不明白,就是一种感觉。”
林安无奈垂眸,视线再次落在信上,喃喃道:“十日……”
等等,十日?十日后,不正好是祭天结束的日子?
难道,不是因为王姑娘?
林安眸光微动,是自己想岔了?
她眉心轻蹙,心中却并不懊悔,一方面,或许真是她关心则乱,才会胡思乱想;可另一方面,这事本也说不通。
若是因为府里要来女眷,说句“不方便”还算合情合理。可若是因为祭天的变故,和她根本八竿子打不着,有哪里需要她回避的?
而且更可疑的是,叶饮辰居然料中了!他那句话,显然是已认定,陌大人不会带她回府。为什么?
她分明一直站在那两人之间,他们不过在她眼前说了寥寥几句,难不成,竟还有什么她未听出的隐情?
等等,林安忽而心念一动,脑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顾玄英。
陌以新与叶饮辰之间,唯一的交叉点,便是顾玄英,那个意图弑君谋逆之人。
叶饮辰是他的座上宾,所以能得到风声,而陌以新毕竟曾称他一声“顾三哥”,更不会对谋逆之事袖手旁观,难免要介入其中,所以,府衙也不再安稳?
可是,从前一路走来,两人并肩破局,甚至生死与共,这一次,即便顾玄英真要借祭天作乱,陌以新又为何非要将她排除在外?
林安眉心越蹙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