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人的了解,她脑海中只有叶饮辰说过的那一句话——“大约七年前,楚朝发生过一场政变。顾玄英一家,便是那场风波中的牺牲品。”
而那时,他还说,他与顾玄英相识已久,对顾玄英的身世了如指掌,却从未听他提过陌以新的事,可见陌以新背后,有着比他更大的秘密……
林安心念一动,忽然看向七公主,道:“公主,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楚盈秋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着桌子,随口道:“你问啊。”
林安又一迟疑,才缓缓开口:“七年前,楚朝发生过一件大事?”
楚盈秋敲在桌上的手不由一顿,视线转向林安,带着一丝讶异。
林安自然理解她的反应,对于“政变”这种事,所有人都要讳莫如深,更何况,七公主是当今皇上尤为宠爱的亲外甥女。
林安顿觉唐突,随即开口道:“抱歉,是我一时鲁莽,公主莫怪,当我没问。”
楚盈秋从那一瞬愣怔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那本也不算秘密,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问起罢了。”
林安眼睛微微一亮:“真的?”
楚盈秋率性一笑:“你都给我讲过那么多奇案趣闻了,我也投桃报李,给你讲讲又何妨?”
林安一喜:“谢谢公主,我洗耳恭听。”
楚盈秋沉默片刻,似是在想要从何说起。而后,她的声音悠悠淡淡,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七年前,皇帝舅舅还未登基,但那时,本应登基的却不是舅舅。”
林安心头便是一跳。七公主却面不改色,毫无停顿地讲了下去。
这要从先皇的上一代皇帝——昭明帝说起。
昭明帝共有四子,先皇为长,楚宣平的祖父翊王爷排行第二,阳国公的父亲老阳国公排行第三,而行四的幼子,名叫楚容渊。
楚容渊虽长皇上一辈,年岁却与皇上相差无几。
昭明帝对这个幼子最为宠爱,打一出生便将他封为“钰王”。但那时楚容渊年幼,昭明帝担忧幼子即位恐致社稷不稳,便传位于长子,也就是先皇。
只是,他又留下一道遗诏,立钰王为储君,命先皇百年后,再传位于钰王。
先皇性情仁厚,对这位同母幼弟也极为怜惜,自登基以来,始终遵照昭明帝遗旨,将楚容渊视为储君,悉心栽培,不曾有分毫怠慢。
只听到这里,林安心中便已惊疑不定。
若说昭明帝偏爱幼子,一心想让幼子即位,倒勉强可以理解。可他毕竟是一代帝王,又怎会天真地相信,自己百年之后,继位的长子还会听从他的遗诏,而不是阳奉阴违,将幼弟除之而后快?
而先皇,居然也甘愿将皇位传给弟弟而非儿子,就更是令人难以置信了。
楚盈秋叹了口气,继续道:“舅舅是先皇膝下独子,照理说,本应是皇位继承人,可偏偏,又有昭明帝那道遗旨,钰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舅舅虽地位尴尬,却无血脉相残之心。只是,他有一批极尽忠心的部下,为了拥立心中的明主,私下谋划了一件大事。
那一年,先皇病危,朝中动荡,他们趁舅舅出城拜谒皇陵之机,设下重重埋伏,将钰王围杀于王府。后来大错铸成,朝局失控,舅舅终于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七公主似乎讲完了,但林安知道,那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哪是这三言两语便能说清。
更何况,这其中疑点实在太多,那些部下当真只是私自行动?皇上被迫黄袍加身,当真便清清白白?
楚盈秋顿了顿,认真道:“不是我偏帮皇帝舅舅,若论起来,钰王也是我的叔祖父,我小时候,他也抱过我的。只是,那时我虽年幼,却也知道,钰王虽本性不坏,也极有威势和手腕,可性子太急太烈,容不得一丝忤逆。
其实这也难怪,他自小便被众星捧月,自然自视甚高,眼高于顶。那时,甚至有言官担忧,他是否会成为暴君。
你或许不知,先皇在位时,楚朝曾一度战事连绵,几番大捷之后,朝中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以钰王为首的主战派,一力坚持主动开战攻伐,扫平周边各国,甚至包括一向交好的夜国。
而当时占了上风的主和派则认为,楚朝既然已经震慑各国,好不容易得来万国来朝的太平之世,便不该再发动不义之战,劳民伤财,激起多国公愤。”
林安曾听陌以新讲过当年楚朝与南北各国的战事,如今听七公主所言,心中不由感慨,若是真由钰王主政,怕是到如今,楚朝仍未能休兵。
沉默片刻,楚盈秋唏嘘道:“总之,那场政变,钰王府上下百余口人,一夜之间尽数除名。皇帝舅舅事先不知这雷霆计划,可那一场血雨腥风,终归是为他而起。
舅舅十分愧疚,又恼怒自己的部下瞒天过海,后来甚至将那些‘功臣’一一问罪,重者斩首,轻者革职放逐……”
林安却暗暗想道,皇上清算旧部,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愧疚与震怒?或许,也是为了声名,为了抹去继位路上的污点呢?
向来直爽的七公主,却仿佛看出了林安的心思,正色道:“我知道世人都会如何怀疑,但我相信舅舅的心意。
舅舅即位后,对于那场政变自始至终都未曾粉饰。他给钰王追封,厚葬入皇陵,排位与先帝并列。甚至还下了罪己诏,昭告天下。”
她看着林安,一字一句道:“所以,这也是我能如此毫不避讳,将此事讲给你听的原因啊。”
林安眉心微动,心中也有了一丝动摇。对于这种不光彩的登基过往,帝王通常都会讳莫如深,没想到这位皇上竟如此例外。
“还有丞相大人。”楚盈秋忽又提起,“丞相是钰王一派,对钰王忠心耿耿。当年那些人之所以能够成事,也是因为,当时还身为大将军的丞相正在外领兵,无暇顾及景都。待他听闻事变即刻返回,已经无力回天。
那之后,丞相愤而请辞,皇帝舅舅却一力挽留,不但未曾忌惮于他,还请他入中枢,甚至任为丞相。”
林安心中更惊,原来萧丞相当年辞去兵权的背后,竟有着这样的故事。
皇上始终如此倚重丞相,除去他的赫赫功勋与经纬之才,莫非也是将自己对楚容渊的亏欠,弥补在丞相身上……
这个七年前的故事,看似只是一段略显波折的朝堂旧事,可其中暗藏的疑点,又何止一二?
昭明帝的偏心,先皇的顺从,皇上的黄袍加身和罪己诏,还有那位主张攻伐的钰王,和忠心追随钰王的丞相。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每个人都那么不合常理,处处都藏着说不清的矛盾。
林安一时也参悟不透,只觉疑云重重,越想越深。
她沉默良久,看向七公主,缓声道:“十日后的祭天大典,若是可以,公主便称病别去了吧。”
楚盈秋眉头一跳,惊道:“这是怎么了,方才濯云来时,也叮嘱我,十日后称病留在宫里。”
果然……林安暗叹一声,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也尚不清楚,只是,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避开总是好的。”
窗外,夜色已然降临,那场早已若隐若现浮于她眼前的大幕,也许……就快要缓缓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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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十日后, 傍晚。
林安和楚盈秋并肩坐于院中,相对无言。
不久前,楚盈秋特意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刚刚来过, 细细禀报了一番。
直至此刻, 两人仍未从震惊中回神。
景熙城东有座开阳山, 上筑圆坛九重台,是楚朝皇帝历来祭天之所,此次亦不例外。
今晨,所有祭天的随行人员在皇城东门集合,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出城,前往开阳山。
出城后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山谷,地势狭窄,容易埋伏。因而早在三日前, 便已布下守卫, 层层设岗, 以保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车队将要入谷之时,山谷内忽然传来剧烈炸响。
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紧急戒备。后来才知,是有反贼在谷中设下炸药,意图谋刺。
而炸药之所以会在谷中无人时提前炸响, 是因为萧濯云手持相令,带了一队人马赶来,在山谷两侧高地向谷中投下巨石, 赶在车队进入前引爆了炸药。
原来,萧丞相今日本是称病在府休养,未随行祭天,却偶然听到府中下人议论一件怪事:给府上送菜的菜农说,自家菜地自前几日便频现蚯蚓爬虫,附近几户亦是如此。往常只有连日阴雨才会出现这等情况,颇为蹊跷。
丞相便问菜农家住何处,下人说是城东郊外。丞相一听,正是在祭天队伍所经途中附近。
莫名出现许多蚯蚓爬虫,极可能是有人翻土动工。在这敏感时日,关键路线上,未免太过巧合。
虽然翻挖土地的原因或有许多,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所以,丞相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从最坏的角度做出了推断。
当时时间已十分临近,车队已在路上,来不及通报,丞相无调兵之权,只能命萧濯云带上一众府中护院,手持相令赶赴山谷,用山上巨石为车队探路,没想到竟果真探出了炸药。
如此惊变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然而祭天是大事,时辰不能耽搁,车队当即调头从城南绕路,快马加鞭赶赴开阳山,祭天顺利进行。
至于反贼和炸药,如今还在调查。只不过——山谷及其周边竟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的踪迹。仿佛是有一群人埋下炸药之后,便尽数遁走,没有留下探子,也没有后手埋伏,很是蹊跷。
又一阵静默后,楚盈秋忽然抓住林安的手,惊疑道:“炸药这种危险火器,所用的原料和配方,一向都是由朝廷绝密把控,反贼怎会有能炸毁山谷的储备!”
林安缓缓摇头,神情同样凝重。
方才那小厮说,这种炸药名叫‘钢轮发火雷’,一旦机索被踏动,钢轮便会转动,与火石摩擦生火点燃引线。而且,从机索埋设的深度来看,若只是行人踩踏,并不会触发,唯有重型车驾经过,才会引发连环爆炸。
——也就是说,谷中守卫即便来回巡视,也难以察觉异样。这显然是冲着乘坐车驾的重要人物而来!
“还好有丞相……”楚盈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倘若无人发现这惊天阴谋,皇帝舅舅,还有满朝王公重臣,都会遭遇灭顶之灾,而这……也将是整个楚朝的灭顶之灾!”
林安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得到祭天有变的消息后,他整整十日未曾露面,却在今日之事中毫无存在感。
林安有一种直觉——炸药是陌以新发现的。
这十日中,他必定是循着顾玄英的踪迹一路追查,才察觉这场杀局。然而他并未直接出手,而是选择在最后关头才引爆炸药,救驾于千钧一发之际。又编出所谓“蚯蚓爬虫”的说辞,让萧丞相领了这份大功。
林安沉吟片刻,道:“如此大功,丞相大人会受什么赏赐?”
楚盈秋一愣,道:“依惯例,救驾之功,自然受赐‘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也就是通俗所说的“免死金牌”,只是,以丞相的身份地位,要这样一个护身符似乎显得可有可无。
正思量间,方才那小厮又颠颠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禀告道:“公主,又有消息了!”
楚盈秋眉心一跳,忙问:“又出了何事?”
小厮埋着头,小心翼翼道:“方才祭天刚结束时,不知从哪蹿出一只野猫,跑到九重台边,呜咽着倒地死了。听说那情形实在蹊跷,皇上命人检尸,发现猫竟是中毒而死。”
“猫?中毒?”楚盈秋与林安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小厮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检验时剖开猫尸,竟发现猫腹中藏着一块布帛,上面竟还用丹砂写着六个朱红大字。”
大楚兴,陈胜王?林安顿时想起了《史记》中鱼腹藏书的故事,差点脱口而出。
“什么字?快说!你是在和本公主卖关子不成?”楚盈秋不满地蹙眉。
“小、小人不敢。”小厮一脸为难,却只能战战兢兢道,“太、太子继,则楚兴。”
话音一落,他几乎是吓得跪伏在地,连忙补上一句:“皇上已命大理寺着手追查。”
楚盈秋显然一怔,随即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
小厮如蒙大赦地跑了。
楚盈秋看向林安,道:“这话太毒了,分明是让皇帝舅舅疑心太子,阴狠更甚于‘太子废,则楚兴’”。
林安同样讶异,又好奇道:“会是何人在如此隆重的祭天大典陷害太子?”
楚盈秋笑道:“你也知道是陷害,舅舅更加不会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