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摇头叹息一声,好好一次祭天,竟发生这么多怪事,真可谓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便在此时,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又怎么了?”楚盈秋大惊。回头却见,来人竟是风楼。
“咦,你不是陌大人身边那个……”
风楼认真道:“奉大人之命,来接林姑娘回府。”
“大人呢?”林安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失落。
“大人有事脱不开身。”风楼道,“大人说和你约好十日,便一日也不会晚,所以让我先来接你。”
这些日子,林安心中实在积攒了太多疑惑,闻言,便郑重谢过七公主,随风楼辞别,离开了公主府。
路上,她神色如常,平静开口:“大人有何事?”
风楼道:“我只知道大人去了大同货仓。”
“什么?”林安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她不会不记得,因为就是在这里,她为陌以新挡了一箭,险些一命呜呼。而这里,也正是顾玄英的地盘,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是,陌以新为何会去大同货仓?他刚刚破灭了那个刺杀计划,难道这次还能再安然无恙地离开吗!
林安忙问:“大人何时去的?有谁陪同?”
风楼如实道:“就在方才,我与大人一同从府里出发,大人去了大同货仓,而我去了公主府,并无旁人。”
林安后背一阵发凉,顾不上再想许多,果断道:“走,我们去大同货仓!”
风楼略有迟疑:“大人说,让我先带你回府。”
林安肃然道:“你听我说,大人去大同货仓所见之人,是反贼首领。大人刚刚破灭反贼的阴谋,一旦那人气急败坏,后果不堪设想。小楼,你武艺高超,若真有不测,也许能在关键时刻救大人一命。”
风楼显然被说动了,又犹豫片刻后,终于道:“好吧,大人的安全最重要。”
于是,风楼背着林安,一路轻功腾跃,直奔大同货仓。有风楼在,林安也不必再像上次那样钻狗洞了。两人从高高的围墙一跃而过,落在货仓屋顶,悄无声息。
林安心念一动,对风楼做出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先看看里面的情况。”
而后照着电视剧中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块瓦片,屏住呼吸,俯身望去。
只一眼,林安便已知道,不会有需要风楼出手的机会了。因为,陌以新正端坐于一把圈椅之上,而在他面前,一个头发凌乱披散的男子被五花大绑,半跪在地。
林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多看了几眼,终于确认无误,这个男子,的确就是顾玄英!
据报信之人所言,山谷周边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是此时此刻,反贼头领竟被陌以新活捉至此。
“为什么!”顾玄英正在面目狰狞地咆哮,声音自屋顶的空隙传出,让俯身贴在这里的林安都不由心头一跳。
陌以新淡淡道:“上次在这里我便说过,你事败时,我会尽力保你一命。”
顾玄英双目通红:“若不是你,我不会失败!你不愿助我,我不勉强,可你为何反过来阻我报仇!”
陌以新不为所动,道:“你所要做的,真的只是报仇吗?如此狠辣手段,我甚至不敢相信是出自你手。”
顾玄英并非天性残暴之人,自知此等行径绝非君子所为,只咬牙道:“狗皇帝身边向来护卫众多,高手云集,若不用炸药,我没有把握得手。”
陌以新没有理会他的解释,只问道:“炸药的原料硝石和硫磺,都是由朝廷严格管控,你是从何而来?”
林安忙竖起耳朵细听,这个问题,也是她和七公主都疑惑不解的。
顾玄英自知事败,也无意隐瞒,冷笑几声,道:“是揉蓝国卖给我的。怎么,忠心耿耿的陌大人,你还要帮狗皇帝灭掉揉蓝国吗?”
他面上带笑,言语中满是讥诮。
“啪——”清脆的一声,林安不可置信地看到,陌以新扬手甩了顾玄英一记耳光。
他虽还坐在椅上,眉间却透出刺骨的冷意。
顾玄英也吃了一惊,双目圆睁,瞪视着陌以新。
“这一掌,是替你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打的。”陌以新冷冷道。
“你在说什么鬼话?”顾玄英怒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亲和兄长!”
“你的父亲顾老将军,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打过揉蓝人的,而你呢,你在做什么?”陌以新看着顾玄英的眼睛,“你的两位兄长,冒着生命危险不断改进□□,为了楚朝战死沙场。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勾结他们杀过的仇敌,来覆灭他们保卫的国家吗?”
陌以新的声音沉冷如冰,顾玄英却目眦欲裂,整张脸都涨得与方才留下的掌印一般通红,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陌以新的话让他终于再绷不住,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嘶声道:“没错,他们保卫过楚朝,为楚朝奉献了鲜血和性命!可到头来呢?顾家被灭门,我父亲尸骨无存!”
陌以新缓缓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林安怔住了——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眶,竟也微微泛红。
顾玄英面上的泪水和血污早已混作一团,口中犹自喊道:“我怎能不报此仇?我怎能不让狗皇帝为他们陪葬!”
陌以新抬手按了按眉间穴位,才重新睁开双眼,沉声道:“你可曾想过,一旦发生爆炸,会有多少人死伤?一旦楚朝大乱,你所结交的揉蓝国,会连同其他各国成为所有楚人的噩梦?
你可曾想过,你所做的一切,会让十年前那一代将士为定边平境而付出的血和命都化为乌有?你可曾想过,若你成功了,又有多少家庭多少人会在痛苦和仇恨中度过一生?
你当真要亲手造成这一切吗?”
顾玄英泪流满面,恸哭失声:“那我怎么办?难道你要让我去相信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狗屁废话!”
“不,我自己也不信。”陌以新轻轻抬手,指尖在眼上一掠,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而后,声音又是沉稳无波,“但你还是不明白,你的仇人,真的早已死了。你所做的,不过是迁怒于皇上。迁怒之后,你便真能解脱吗?”
“解脱?”顾玄英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之事,一张脸在泪水中扭曲地笑了起来,“我这辈子还他妈会有什么解脱?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我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不白活罢了!等到进阴间,下地狱,那才是我顾玄英真正的解脱!”
林安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仿佛顾玄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如重锤,一下下敲打人心。
陌以新沉默片刻,缓缓道:“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顾玄英冷哼一声,讥诮道:“若真过去了,你又在做什么?明明一直隐于江湖,又为何回头步入朝堂?”
陌以新看着他,眸光悲悯而坚定:“因为在这里,还有我有责任要保护的人。”
顾玄英一愣,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猛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是丞相?”
他说着,眼中发出了诡异的亮光,好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喃:“萧丞相,忠心耿耿的钰王部下……他也想做和我同样的事,对不对?”
陌以新的声音低缓而沉重:“丞相有情有义,忠心不渝,只为报钰王当年知遇之恩,便甘愿付出一切。可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从位极人臣的圣坛,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了这丹书铁券,不管他日后想做什么,至少都能保住一命。”
“哈哈,哈哈哈……”顾玄英仰头大笑起来,“可笑,可笑至极!一个仇恨皇帝的丞相,竟被蒙在鼓里,成了救驾有功的大功臣!天下怎会有如此滑稽之事!”
林安怔住了。她终于明白,所谓“救驾”,是由陌以新策划,萧濯云实行,丞相只是被架在上面的名头而已。
此时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了丹书铁券的价值——丞相心中仍旧深藏着对皇帝的仇恨,若他日后当真有所图谋,这道护身符至少能保他一命。这才是陌以新设计一切的真正目的。
屋顶下,顾玄英犹自大笑着:“人生在世,不过图个恣意痛快。你辛苦筹谋,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我自己……”陌以新轻笑一声,“我早已什么也不需要了。”
言罢,他缓缓站起,走到顾玄英身后,俯身解下了他身上的绳索。
顾玄英皱眉,语气中带着不解与抵触:“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
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所做的,只是保你一命。以后,无论你是继续张罗人马报仇,还是就此浪迹天涯,都随你自由。”
顾玄英从地上站起,却久久未动。
陌以新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顾玄英,道:“这是我一位江湖朋友,若你想换种活法重新开始,可以去找他。”
顾玄英怔怔接过信封,神情恍惚。
陌以新转过身,望向墙角,不再看他,只道一句:“好自为之。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顾三哥。”
这是今夜,陌以新第一次唤他“顾三哥”。
林安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
在这十天之中,陌以新要查出顾玄英的密谋,然后找人助力,安排行动,步步为营。
他要在破解阴谋的同时保住阴谋的始作俑者,还要在丞相不知情的同时让丞相成为救驾功臣……所谓心力交瘁,大概也不过如此。
林安透过瓦片的空隙望着陌以新,这道负手而立的背影,她早已见过多次。
可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无比的不忍和心疼。是因为他与顾玄英对峙时隐隐发红的双眼,还是那一瞬间好似拂尘般掠过眼角的动作?
林安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地想要了解一个人。
顾玄英早已离开,林安怔怔将瓦片搭回原位,对风楼摇了摇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风楼见林安神色有异,却未出言探问,只是将她一拉,带着她一同落在敞开的大门前——他虽然擅自违令将她带来,却从未想过隐瞒。
“大人……”林安看着陌以新孑然而立的寂寥背影,向前走了几步,靠得更近了些。
陌以新应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她又偷听到了。
这些话,是他最不愿她听见的。这些事,他不愿她窥出一丝端倪,所以才执意将她支走,安置别处,离府十日。
可此时此刻,她就在眼前,他却无力去计较那些了。
她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亮坦荡,却又写满心疼和担忧。
陌以新怔怔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在那个阴天,天影山,孤坟前,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但……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陌以新意外地发现,她当时的每一句话,自己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不必硬撑着。”
“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忽然,陌以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一直以来提着的气力都在这一刻卸了下来,他只想将眼前这道倩影拥入怀中,索取片刻温暖。
良久,陌以新只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道:“安儿,你回来了。”
林安心绪复杂难言,最终也只轻轻一笑,道:“我一直在。”
无人问话,亦无人解释,仿佛方才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没有谁偷听了不该听的话。
回府,一路无言。
……
“啊,大人回来了!啊,你们一起回来了!”在府中独自守候的风青不断咋咋呼呼。
林安不由会心一笑,有这个家伙在,就总会热闹许多。
“这些天大人实在太累了!”风青一脸不满,“终于能好好歇口气了!”
“是啊!”林安附和。陌以新的辛苦,她比风青更要清楚许多。
陌以新却笑道:“歇什么?过几日便要科考,你们忘了?”
林安一惊,掐指算了算,今天是二月二十二,距离三月初一的会试,竟只有七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