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盈秋总觉得,这位陌大人今日怪怪的,不敢再多问什么,入了宫才悄悄拉住林安,小声道:“陌大人今日怎么了?”
林安一怔:“公主这是何意?”
楚盈秋道:“这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你们又吵架了?”
林安干咳一声,镇定道:“没有,许是昨夜没休息好吧。”
“可他都未解释,究竟为何要来找那小太监啊。”楚盈秋心怀不满。
林安了然一笑,道:“第一次去东宫时,大人曾问侍卫长武玉沙一个问题——近来太子可有任何与往日不同之处。”
楚盈秋接道:“是啊,昨日听你们讲过,武玉沙说太子为查祭天时猫腹藏书之事,频频出宫,在宫里也时常出神,似有要紧事悬于心头。”
林安点头,缓缓道:“而这个问题,大人此前已先问过司越,他又是如何回答的?”
楚盈秋喃喃道:“没有,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错。”林安道,“他不止说没有,而且答得很快,很坚定。而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作为侍卫的武玉沙尚且能答出太子的一点反常之处,而作为贴身太监的司越却想都不想,便只说没有?
倘若内心真想全力配合查案,一定会绞尽脑汁去想,不管是不是有用的线索,但凡能想到一点都会说出来——就像武玉沙那样,这才是正常心态。
除非,他心里分明知道关键所在,却不能说,所以不管旁人问什么,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答案会是没有。”
“有道理……”楚盈秋琢磨着,“可是,万一司越只是被吓傻了,或是不够细心呢?”
“武玉沙曾说,司越与太子是一起长大的,太子对他信任有加,有时太子独自行动,不让武玉沙跟随,也只留司越在身边。
回想那一夜,倘若太子原本就有意撇开司越,独自前往凤鸣湖,又何必带他一同离席,再多此一举,让他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候着?”
楚盈秋露出恍然之色,片刻后又道:“可这些事,你们先前怎么没想到,今日怎么又突然想到了?”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道:“因为那个香囊。直到风青检查出那些成分,我才灵光一闪,将这些不合常理之处连在一起。”
“对啊,香囊又与这些有何关系?”楚盈秋追问。
林安张口欲答,几人已至东宫门前,侍卫长武玉沙正再此等候。
陌以新回头道:“待会,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惊讶或疑惑。”
楚盈秋一愣,悄悄撇了撇嘴,吐舌做了个鬼脸,与林安交换一个眼神,不再交头接耳。
武玉沙将几人带到关押司越的暗房前,便察言观色地退下了。
推门而入,司越正跪在地上,只两日不见,已消瘦了许多。
“为何跪着?”陌以新径直开口。
“大、大人……”司越猛地回头,看到陌以新,眼中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诧,忙道,“小人,在、在为太子哀悼。”
“你可知本官为何又来找你?”陌以新开门见山。
“小人、小人不知……”司越仍跪在地上,一脸惶恐。
陌以新冷哼一声:“太子那件事,本官已经知晓。”
司越身躯轻颤,面色煞白:“小人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太子和她的奸情,你还要继续隐瞒?”陌以新横眉冷视,音色深沉。
楚盈秋心中微讶,暗想莫不是陌大人由那些香料推测,太子有隐秘情事,便来诈这小太监套话?
想起陌大人方才的叮嘱,楚盈秋收敛心神,摆出相同的冷淡神色,端得是高贵冷艳。
司越已经抖如筛糠,声音发颤,却仍咬死一句:“大人在说什么,小人真的不知。”
楚盈秋暗叹一声,心道此人毕竟是太子的贴身太监,也不是简单角色,看来是没那么容易被诈出来了。
陌以新却神色不改,双手负于身后,愈加威严淡漠:“那位漱月国的菡萏公主,你还敢浑说不知?”
司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在脸上,仿佛连颤抖都忘了,瞳孔微缩,死死盯着陌以新,仿佛被钉在原地。
陌以新神色淡淡,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仿佛已洞察一切,也同样漠视一切。周身透着不动声色的威压,令人无端生寒。
良久,司越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楚盈秋时刻谨记表情管理,心里早已惊叫起来——菡萏公主?陌大人的意思是,与太子有奸情的,是菡萏公主?而看司越的表现,竟是默认了?
陌以新又轻哼一声,竟未等司越开口招认,便径自道:“菡萏公主貌若天仙,初次入宫献舞时,太子便心向往之。然事不遂人愿,漱玉国君本想将公主献给皇上,皇上尚且未允,太子又岂敢越俎代庖?可即便有此诸多顾忌,太子对公主的仰慕,仍旧一发不可收拾。”
司越已是一脸死灰,几人也静静听着,任凭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
陌以新只微微一顿,便继续道:“一枚香囊,成为两人感情升温的药引。只可惜情浓日短,各国使臣即将离楚,菡萏公主也再难久留。临别之际,两人自然要见最后一面,这一面,便选在了饯行晚宴。
宴席冗长,觥筹交错,离席更衣本是常事。而玲珑园中桂花未开本就冷清,夜里更是无人,又离天庆殿不远,正是最为合适的所在。
于是两人相约,趁晚宴离席,到玲珑园再次春风一度。你听太子所命,留在园外把风。可你绝然不会想到,你没有等来菡萏公主,太子也没有再走出来……”
陌以新神情淡淡,语气漠然而笃定,将那些不可告人的隐秘,一字一句轻巧揭开,竟似知情人一般。
几人听得心中震荡,怔忡不定,却牢记陌以新的叮嘱,仍旧闭口不言。
司越早已彻底绝望,不敢再有任何欺瞒之心,此时才终于连连叩头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他伏跪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太子出事后,小人知道这事闹大了……若被人知晓太子是为了与菡萏公主幽会才中途离席,继而意外薨逝,而小人又是太子身边唯一的知情人,小人一定没活路了。所以……所以小人不敢说,真的不敢说啊……”
楚盈秋终于忍不住道:“可你隐瞒事实,便是帮了真凶。枉太子对你信任有加,事事都不瞒你,你竟要他走得不明不白吗?”
司越额头已磕得血迹斑斑,声泪俱下道:“小人自知罪孽深重,可太子已然薨逝,难道还要让世人皆知太子私德有亏?若我将此等丑事宣之于众,又如何对得起太子的亡魂?”
楚盈秋一滞,只得长叹一声。
太子终归已经死了,是查出真凶更重要,还是保住太子身后名声更重要……司越选择了后者,再加上他自己的罪责与性命之忧,只好理所应当地瞒了下来。
“说吧。”陌以新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司越伏地哀哭道:“大人所说都是实情。自从在宫中初见菡萏公主,太子便心生爱慕。后来一次出宫,又与公主偶遇,彼时公主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名婢女,在景熙城中游赏,竟遭遇市井浪子调戏。太子上前搭救,后来便一路同游……
之后多日,太子时常微服出宫,每每都要与菡萏公主私下相见,愈发亲近……再后来,公主便送给太子一枚香囊。”
陌以新眉心微蹙,道:“那香囊中放有特殊药材,太子不知?”
司越叹道:“回宫后,小人便向太子进言,请太医先查看一番再行佩戴。”
“太医没查出来?”楚盈秋惊愕。
“太医自然看出来了,也隐晦地告诉太子,里面掺了催动情丝的药材。”司越道,“可太医走后,太子反而大悦,说这是菡萏公主以身相许的暗示,他自然不能让公主失望,便将香囊贴身佩戴,日夜不离。
小人劝过太子,菡萏公主将那种药放入香囊而不明言,恐怕心机不浅。太子却说,纵然是精心安排,也是公主情动难耐,主动献身,于他又有何妨……”
“后来呢?”陌以新道。
司越绝望地闭上了眼:“后来,太子与菡萏公主果然情意渐浓,时常在宫外幽会,有时被琐事缠身不能出宫,太子也会魂不守舍。
直到各国使团将要离楚,太子说,无论如何也要……也要再与公主……后面的事,大人都知道了……”
“说说那晚的细节。”
“时间约在亥时前后,因二位不便同时离席,便约定只要菡萏公主见太子起身,便估摸过一刻钟后再走,相会于无人的玲珑园。
小人与太子一同前往,太子独自进去,小人在园外把风,也好接应公主。”
楚盈秋忍不住问:“可公主一直没来,你不觉得情况不对么?”
“小人的确觉得奇怪,可先前太子再三吩咐,除非园外有人靠近,小人务必死守,不能离开半步。
而且,玲珑园距离天庆殿较远的另一侧还有一道小偏门,小人当时以为,也许菡萏公主更为谨慎,从那个门绕远而行了。
于是,小人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天庆殿那边,唯恐有人误闯,撞破此事。”
“你在外面时,可听得园内有何动静?”
“不曾。”这些天来,司越早已将那晚之事反复回想了千万遍,“玲珑园紧邻天庆殿,彼时殿内正舞乐设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园中若非高声喧哗,听不见任何动静。也正是因此,太子才选在那里约见。”
“所以,你也不知太子是何时离开玲珑园,去往凤鸣湖的?”
“这……小人实在不知!”司越叩首呼道。
……
秋水云天雅间内,饭菜已经摆上桌来,此时早已过了饭点,本该是饥肠辘辘大快朵颐之时,几人却无一动筷,还在为这意料之外的重大突破而惊疑莫名。
楚盈秋看向林安,激动道:“还真让你们说对了!那个司越,果然有所隐瞒!”
林安也觉欣慰,笑着点了点头。
楚盈秋又道:“你先前还未说完,究竟是如何从香囊联系到司越的?”
她说着,瞥了陌以新一眼,“又怎么一下子跳到了菡萏公主!”
林安道:“菡萏公主身上的疑点,正如萧二公子先前所言。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真想参观皇宫,大可以直接提出请求,独自夜游未免奇怪。
而且,公主曾说,那晚,你和五公主、菡萏公主同游时,在岔路口走了与玲珑园相反的方向。”
“是啊。”楚盈秋点头,“菡萏公主说她上次入宫已去过那里游赏,所以想看看别处风景。”
“这便更奇怪了。”林安道,“菡萏公主只入宫寥寥数次,甚至未能如愿参观皇宫,又有什么理由去过一个并不当季的桂花园?细细想来,这个理由其实站不住脚,很有可能,她只是借口避开玲珑园。
而司越,又恰恰是在玲珑园外被侍卫们发现的,与菡萏公主特意避开的举动似乎过于巧合。”
楚盈秋思忖道:“也就是说,菡萏公主本是依约前往玲珑园,却先后碰到我和五皇姐,在我们盛情难却的邀请下一同游赏,不得已误了约会……于是只好避开玲珑园,免得撞见太子或司越,令人生疑?”
林安点了点头,“菡萏”本就是荷花,而那枚香囊上绣的也正是荷花图案。当风青提起香囊中藏有春药时,她才忽然发现,司越和菡萏公主身上的零散疑点,居然能微妙地串联起来。
楚盈秋恍然大悟,犹自惊叹道:“仅凭一些片断性的蛛丝马迹,竟能推演得宛如亲历其境。司越怕是做梦也想不到,陌大人自始至终都是在空口套话。”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会心一笑道:“其实大人口中说出的,大都是已知信息,比如菡萏公主献舞,漱月和亲,皇上拒绝……至于玲珑园幽会,也只是由结果倒推。真正事实性的细节,大人一字未提。”
“什么?”楚盈秋讶异。
“比如,我们并不知香囊是菡萏公主送给太子的,还是太子为表心意主动命人制作的。所以,在提及香囊时,大人只道,‘一枚香囊,成为两人感情升温的药引。’
这句话,其实没有包含任何信息。可在知情人听来,便会下意识顺着他所知道的内容去填充细节,误以为大人也知道那一切。”
一番话说罢,林安端起茶盏轻啜几口,润了润喉。
她很明白,陌以新自始至终没有急于让司越招认,甚至是自己先主动讲述,以此为饵,不断从司越的反应来验证自己的猜测,又不断放出更多猜测,终于彻底击溃了司越的心理防线。
陌以新看着林安,与她的目光短暂交汇,眉梢微挑,唇角仿佛也轻轻勾动了一下,眼眸中染上一丝温度。
楚盈秋终于理清其中脉络,心中畅快许多,展颜笑道:“你与陌大人真是心有灵犀,居然不用多说一句,便能想到一起去。该不会,你们昨晚便看出那香囊是春药,已经私下互通了吧?”
“咳咳咳——”林安一口水猛地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陌以新:……
萧濯云嘴角抽了抽,不得不佩服盈秋离谱的措辞,心中强自忍笑,却要做出扶额无奈的模样,摇头道:“盈秋,你别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