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问:“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宝珠摇了摇头:“没什么头绪,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吴道子,这人号称画圣,人品却很低劣。”
韦训头一次听她褒贬旁人的品格,一时好奇,问:“怎么个低劣法?”
“他晚年时功成名遂,已是画坛不可动摇的领袖。谁知有一个叫皇甫轸的少年天才横空出世,同样是出生于洛阳,然后去长安打拼的路线。吴生因为这少年的才华威胁到自己的声望,因妒生恨,干脆雇刺客谋杀了他。”
韦训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宝珠道:“吴道子是宫中御用画师,玄宗皇帝很宠爱他,让当时的京兆尹把这事给压了下去,想是民间不知道。吴生明明已经名满天下,却被嫉妒的心魔侵扰,如果皇甫轸能活下来,应该就是第二代画圣了,真是天妒英才啊。”
她看见一只瓷瓶里面放着些鲜红色粉末,像是好胭脂颜色,伸出指尖点了点,顺手往自己唇上涂,被韦训眼疾手快扑过来一把捞住。
“别碰嘴!这是银朱,用水银和硫磺炼化的东西,有毒。”
宝珠一惊,连忙扯了张废纸把擦手,心里疑惑自己是怎么了,警惕性竟如此低,是太过疲惫了吗?擦完手之后,见这张破麻纸曾经包裹过什么东西,上面还留有捆扎用的细绳。
韦训从她手里抽出绳子,发现是鞣制过的茅草,与浮尸手腕上残留的是同一种东西,再拿过麻纸验看,见里面残存着一丁点半透明的碎片。他放在鼻端嗅了嗅,沉思片刻,又递给宝珠。
宝珠学着他闻了闻,察觉麻纸内隐隐约约飘着一股桂花甜香。
“桂花糖霜?!”
韦训点点头:“这张麻纸包的是糖,鞣制过的茅草是捆纸包用的。集市上买点心果子,这种包装很常见。”
吴道子的故居内留有一张包糖的麻纸,而内容物正是吴家糖坊出品的桂花糖霜,吴观澄或是吴桂儿肯定来过这里。
拿到这条线索,虽不能立刻断案,究竟是有了一点眉目。
走出吴道子故居,宝珠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今天凌晨寅时就被寺中晨钟吵醒,又经历了种种事故,早就犯困渴睡了。
韦训劝她说:“先回去歇着吧,反正浮尸放在石灰坑里,明天跑不了。”
宝珠硬撑着眼帘说:“我回去洗个澡醒醒神就出来,尽早破案,就能尽快撬出昙林手里的物资,从这个古怪地方离开。”
韦训把她送到上客堂大门口,解下蹀躞带上的鱼肠剑递给她。
“犀角辟邪,你自己说的。”
宝珠心领神会接过来,别在腰间。另一条走廊上,走来同样打着呵欠的十三郎。看见宝珠,趋步向她跑过来。
“今天不知怎么了,好容易犯困。”
宝珠问:“你晚上吃了几碗汤饼?”
十三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四碗。”
宝珠笑起来:“一次吃那么多面食,你不困谁困?”
十三郎说:“我回来洗把脸,醒醒神。”
宝珠道:“正好你来陪我一会儿,念经驱邪。”
两人有说有笑朝着上客堂内庭走去,宝珠手中端着灯托,蟾光溶溶,她的背影披着月辉做成的透明披帛,仿佛是穿着天衣的天人要回到月亮上去了。
眼看这团光晕渐行渐远,韦训被留在身后黑暗中,忽然有一种独处的不安窜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宝珠?”
头一次在外面被叫出本名,她一愣,回身问:“怎么了?”
韦训张了张嘴,也没有想出要说什么,支吾道:“没……没别的,就想看你会不会回应。”
“嗯,我会。”
宝珠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去。
第109章
趁宝珠回房休整,韦训拿着吴道子故居找到的细绳,来到归无常殿后面的罩房。香炉中袅袅升起变幻莫测的烟气,尸臭、檀香混成一股浓郁至极的古怪气味,充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韦训将细绳浸湿,与吴观澄尸体上的茅草对比,确定是同一种东西。看来他不仅去过那里,而且确实从画圣留下的颜料中发现了神秘的点睛之物,让自己的画作逼真程度更上一层楼。
从尸体旁边站起身,韦训忽然感到一丝疲惫涌了上来。
墙上的香漏刚接近子时,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肘窝,今天没泡温泉,青紫色的经络颜色更深了些,安魂镜中的人气色苍白,仿佛一个深夜中的幽灵。他有些神思恍惚,眼见沉疴渐重,体能精力在逐渐流失,或许最后时刻会像陈师古那样,从天下第一的神坛上跌落下来,跟不上徒弟的脚步。
因碰触过腐尸,韦训担心身上残留尸臭,等会儿还要牵着宝珠的手,想寻些祛味的东西清洗。路过归无常殿进去瞅了一眼,见昙林为了提神在饮茶,便明目张胆进去顺了煮茶用的盐巴、橘皮、薄荷等物。
观川不在,昙林望着石灰池中的白骨观想,身边焚着一炉香,他徐徐道:“你们师徒俩非常相似,生于幽暗之处,很容易被这种霁月光风、纯真仁善的人深深吸引。”
韦训盘腿席地而坐,用薄荷叶仔仔细细擦手,随口回答:“是,我们这种黑暗中的生物,特别喜欢亮闪闪的好东西,不然呢?谁喜欢阴阳怪气的糟老头子?”
昙林又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三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十劫,你既然不属于娑婆世界,何必贪恋虚妄温暖,来这里遭受诸般痛苦。”
韦训言简意赅地说:“我自找的。”
昙林移动眼神,深深望向他,问:“难道你不想知悉陈师古曾经的往事?”
韦训断然拒绝:“不,没兴趣打听他干过什么。”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世间身中痴毒者甚多,当到了被心魔控制的阶段,就很难得救了。”
昙林不由得望了一眼角落供养人的木塑,继续劝说韦训:“其实你最合适做九相观修行,明心见性,破除对皮相的执着,无论什么绝世佳人、翩翩少年,早晚会骨化形销。红颜枯骨,不值得留恋。”
韦训冷冷地说:“我观过的死尸比你多千百倍,别拿这套来诓骗。”
昙林叹了口气,又换了一种说辞:“那你总该在乎那个小娘子的安危?一旦为心魔所困,伤人伤己,难以自控,你总不想因为悔恨变成陈师古那种疯癫样子。倘若你痴毒入脑发了疯,她可能承受你一击?”
韦训擦手的动作立刻迟缓下来。
昙林见他这次没有反驳,乘胜劝说:“当年认识陈师古的人,活下来的只剩下老衲一个了,等我老死,就再无人知道那段往事,他遗留在人间的余毒,总该有人防范。你只当是听一个故事,至于听完后作何反应,那是你的自由。”
“我第一次见到陈师古是那年春天的曲江宴上。那是为当年新榜进士举行的盛大宴会,堪称大唐最风光的活动。圣人兴之所至,以万乘之尊出席,命人将宴席搬到御船上,在曲江之中泛舟观景。
登船之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被卫戍的金吾卫拦住了,不许他上船。那人肤色微黑,身材剽悍挺拔,腰间悬着一柄短剑,虽穿着素色罗袍,却难掩一身桀骜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文人。
金吾卫怎敢让这等样人与皇帝同船共度,动手驱逐,那年轻人本想一走了之,被他身边的朋友劝住了,让他掏出金花帖子,证明确实是新榜进士身份,又拔出剑来检查,只是一根生锈的铁棍。
这个怪人便是陈师古,我当时不认识他,但他的朋友元煦却跟我很熟。我们同为洛阳人士,两家原是故交,元氏家族是北魏拓跋皇室后裔,祖上是清贵名门,到他父兄一代虽然已经没落了,依然诗书传家。
元煦父母早亡,靠他长兄元邑和嫂子李娴抚养长大,元邑时任伊川县县令,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夫妻两人没有孩子,便把这个幼弟当做儿子抚养。元煦自小就有洛阳神童之称,才气声名远播,十四岁就通过州学考试,获得去长安省试的资格,很可能成为有唐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韦训打断了昙林的滔滔不绝,“这人跟老陈有关系,跟我没关系,我不想听你啰嗦。”
昙林叹道:“如果跳过元煦,那么就没办法说陈师古,此人便是他入魔的根源。元煦拿到省试的资格后,拒绝了老师的推荐,理由是他有个朋友刚开始识字,他想等着朋友的进度赶上,一起去长安。
从识字到应举之间的学业差距有云泥之别,这理由简直可笑至极,元邑大发雷霆,然而元煦性格外柔内刚,虽是稚气少年,意志坚决,谁都不能左右他的决定。这个刚学会识字的朋友,就是陈师古。
据后来元邑和李娴在大理寺狱的供词记述,元煦跟陈师古的友谊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们不太清楚,只记得有一年清明节,全家去北邙山为父母祖先扫墓,见到这个衣着褴褛的黑瘦少年。他看起来比元煦年纪小一些,也可能因为吃不饱身量不足。
陈师古自称家住北邙山附近,庶族出身,父母双亡,由祖父抚养长大,但据元邑夫妻俩回忆,元家跟陈师古结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任何一个家人。元煦对这个出身微寒的朋友非常照顾,见他有心向学,解囊为他购置纸笔用具,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并赞扬陈师古比自己聪明得多,是真正的神童。”
韦训听到“亲自教他识字读书”那句话后,倨傲之气无形间低了下去,不再频繁打断昙林的叙述。
“元邑非常反对这段友情,认为这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耽误了弟弟的锦绣前程,然而接下来天宝之乱突然爆发,安史二胡侵袭中原,祸乱滔天,大唐官兵不敌,只能借兵于回纥,作为酬劳,回纥两次劫掠洛阳,百姓十不存一,幸存者在寒冬以纸衣裹身。
在这样人人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陈师古挺身而出,带领元氏一家进入深山躲避兵祸,赴汤蹈火保住了他全家性命。元邑夫妻这才意识到,这个贫寒少年可能并非普通布衣,而是身负绝艺的江湖侠客。元煦以真率诚挚相待,陈师古则回报以江湖义气,唯有乱世才见人心。
从此两人结为挚友,同窗共读,元邑不再干涉,资助陈师古学业,只当养了两个弟弟。前因天宝之乱,后因吐蕃占据长安,科举有六七年没能正常举行,直到内乱彻底平息,朝廷重新开科取士。元煦和陈师古两人皆已成年,携手去往长安,元邑动用一切人脉,竭力为他二人介绍文坛领袖、朝中显达,以获得前辈推荐。
元煦行弱冠礼后,取表字“晏之”,元晏之人如其名,煦如春风,晏然和畅,交往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然而这个看起来最温和亲切不过的青年却有着最远大的志向,幼年失怙恃,见识过万民生灵涂炭,参加科考不是为了博取功名,而是为了实现济世安民的抱负。
以这样清贵的家世,出众的品貌才华,加上兄长元邑的鼎力扶持,考上进士可说是十拿九稳。
陈师古则不一样。他出身庶族白丁,朝中没有任何亲属靠山,行卷、温卷时,很多显贵连面都不愿意见。其实以他武功,走武举的路才更合适,但他本人对仕途并不热衷,更没什么兼济天下的抱负,来长安是为了陪着元煦考试。
权贵不待见,他也不在意,别人行卷投递诗词歌赋,陈师古投递传奇志怪故事,而且只给上卷,阅读的人卡在中途百爪挠心,想往下看,只能招他来面谈。那时节我也在长安备考,未见其人先阅其文,他写的志怪文采飞扬,恢诡谲怪,读之令人惊心动魄,不像是人间的故事。
陈师古出名第一在作品,第二就是他仪态不好,站着如松似柏英气勃勃,可连正坐都坚持不了多久,拜见尊长前辈时,更显得傲慢疏懒,长安举子戏称其“陈不跪”。这当然跟他出身有关,后来是忠武将军爱惜其才,破例向主试官推荐了他。”
韦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没有作声。
昙林接着说:“胡灾之后,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那年春闱,元煦以其雄文《承诏中兴大唐,匡扶天下》拔得头筹,圣人钦点为第一名。我和陈师古都在十名开外,但好歹算是考中了。之后才有了曲江宴那第一面。
我与元晏之有同乡之谊,他从小父母双亡,常常为去世的家人抄经祈福,我也好佛,在所有登科进士里面跟他最熟,就挨着他坐下了。
顺利登船面圣,没有足够空间行蹈舞礼,三次稽首跪拜免不了,大家头一次近距离觐见圣人,人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准备拿出诗赋崭露头角,只有陈师古一脸阴郁跪坐在那里,不知是厌烦还是焦虑,忍耐了半个多时辰,我看见他双手握膝,后背袍衫都湿透了。
元煦当然也注意到了,主动开口诉说朋友身体不适,恳请圣人让他暂退,圣人正心情愉悦,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准予。陈师古就此告退。
我心里嘲笑此人果然出身寒微,粗鄙无礼,不懂得把握机会,许久之后,才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御船在曲江上漂游,距离岸边数十丈远,陈师古退下之后是怎么回去的?可惜当时挖空心思只为脱颖而出,又喝了许多御赐美酒,转头就把此事给忘了。竟不知这个小小谜团,揭开了后面撼动天颜、血洗岭南大案的序幕……”
作者有话说:
唐代科举是不糊名的,考生可以找文坛名人、权贵高官投递自己的诗赋文章,即为行卷、温卷,从而得到给主考官的推荐,提高自己及第的概率。这种情况下,门路更多的世家名门几乎占据了科举的绝大部分名额,寒门庶族想考上的难度大许多倍。最后,屡次落第的考生黄巢愤而掀桌,直接葬送了这个不公平的制度,“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第110章
“考中进士后,仍是白身,需要经过吏部铨选合格后才会授官。元煦的才名品貌是所有及第士子中的佼佼者,立刻就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这职位品阶虽低,但要求高升迁快,是所有名相贤臣起家的良选。我比他差得远,进入了闲司工部。
至于陈师古,几次铨选都没有通过。说到底,他根本不是这圈子里的人,为人高傲倔强,哪怕与权贵来往也从不假以辞色,朝廷不会启用这种孤高不群的人,非得熬他个十年八年,将一身傲骨磋平了才会考虑。
陈师古对当不上官根本不在意,彻底放松下来,整日在长安城闲游畅饮,自称“晏之伴读”,以元煦的书童自诩。既然陪着他考完试了就算达成目的,完全不想削尖了脑袋看人脸色挣那份俸禄。
他看起来很穷,经常葛巾布袍赊酒喝,但奇怪的是手里总把玩着一些稀有的前朝古物,在我们金文古董圈非常出名,问他从何处得来,回答说从长安鬼市购得。
如此三四年过去了,元煦已经升为殿中侍御史,前途一片光明,陈师古还在穿着布衣闲逛。相识于微末,身份已经天差地别,但他们的友情从没变过。这是我们熟人之间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从政见到信仰都截然不同:
元煦以济世安民为己任,陈师古则认为不管明君昏君,贤□□臣,大多数底层百姓都是靠天吃饭,上面换了谁都一样。元煦崇佛,有一副宅心仁厚的菩萨心肠。陈师古则肆无忌惮,完全不信鬼神之说。成为挚友,似乎只是被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所吸引。
很快,元煦一帆风顺的仕途就被打断了。当朝宰相元甾因独揽朝政、专权跋扈引起圣人厌恶,被逮捕赐死,全家伏诛。元甾和元煦虽无亲戚关系,但是同宗同姓,元甾在位时爱惜元煦才华,多有照顾,还想收他为义子,被元煦婉拒。
在朝为官谁能独善其身,虽然元煦尽可能不站任何派系,在多数人眼里,他依然是元甾数十个党徒中的一员,受这个同宗连累,元煦被贬谪岭南,任钦州灵水县县丞。”
说到此处,昙林长叹道:“贬谪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也被贬去过黔中。官场沉沉浮浮,姚崇、张说、张锡,这些当朝宰相都曾被贬至偏远蛮荒之地,更别提其他人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个人才能如何出类拔萃,在帝王眼中,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替换的货物。
但是只要韬光养晦,静待风向转动,总有机会回到长安。这一位圣人不待见,可以等下一位。
陈师古也是这么想的,送元煦上路之后,他突然消失了几个月。再回长安时,手中多了照骨镜、青龙钩、蟠龙鼎等几件世间罕有的古物,当朝宦官之首鱼晨恩最喜欢收集古董,见到这些珍品垂涎三尺,陈师古毫不吝啬全部送出去,请他把元煦回京的进度加快一些。
那时候圣人的气已经消了,查清二元之间并无勾连,再听上身边人几句好话,短短十一个月后,起复的诏令就从长安出发,送往万里之外的钦州。从长安到岭南千山万水艰难险阻,就算驿使昼夜兼程走最快的官道,单程也要两个月。
然而等这份诏书到了灵水县,驿使却发现接旨人已经离世。元煦虽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却天生体弱,被贬谪到气候湿热的蛮荒之地,没有就此消沉,克己奉公恤民为政,结果积劳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为岭南瘴气所染,到任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韦训插话道:“因为朋友病死,老陈就疯了?”
昙林摇了摇头:“还没有。驿使带着元煦身故的消息和一首绝命诗回到长安,陈师古虽痛彻心扉,还是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有理智给元煦的兄嫂写了一封致哀信,随信附上那首诗:日暮烟波江渚暗,蜃楼倒悬映月寒;残灯将灭君音杳,孤影萧瑟逐逝川。”
“那诗不是批命,是元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