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李琞脚下,洇出一片深色。他缓缓俯下身,额头触地,一字一句道:“儿臣……知罪!”
李琞良久无语,待气息稍稳,挥了挥衣袖,尽显疲惫:“押下去吧……”
李享被禁卫拖走,几步之外突然回头,望着李啠扯出一丝冷笑。
李啠始终垂首,直到看到身前绣着金龙暗纹的衣袍,才缓缓抬头,对上李琞一双复杂的眉色。
“你可恨朕?”
李琞龙目幽深,听不出是试探还是安抚。
李啠提袍下跪,叩首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草民,不敢有怨恨。”
“草民?”李琞咀嚼着这个词,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还是怨恨朕啊。”
荒园寂静,只有风拂过蒿草的轻音。李啠脊背又往下沉了几分。
李琞目光掠过院中疯长的蒿草,墙根里的竟有一人多高。
“高盛。
“老奴在。”
“叫人收拾一下吧。”
“是……三殿下现下的住处?”
李琞冷眼看向跪着的李啠,从鼻子里逸出一声轻哼:“谁接回来的,谁管!”
陆离挑了挑眉。
陛下不赐府邸,陆离将李啠送到了静溪园,跟容老一起养鸭子。
这地方李啠并不陌生。幼时母后尚在,每年盛夏都会带他来此避暑。他爱这儿的野趣,可又觉这儿太“野”,没有东宫热闹。可在南境过了两年清茶淡饭、无人问津的日子后,竟觉风中草木气味儿都透着亲切。
几只白鸭懒洋洋地游来游去,他蹲在岸边,手里捏着一把谷粒,只轻轻一洒,它们便嘎嘎叫着,扑棱棱朝他游过来,搅出一湖碎光。
他想起幼时也曾在此处喂鸭子,那时身后跟着成群的宫人,母后含笑望着,凉风习习,满心惬意。
而今身后空无一人,只不远处一袭素衫,执杖而立,朝他微微颔首。
命运兜转一圈,又将他送回
了原点。
他起身,拍了拍手,朝容师傅走去。
多年未见,西北风沙让这个老头更清瘦了,但性情好似柔和许多,不似早年诸般苛责。那双眼睛满是皱纹,眼神淡泊,只偶尔掠过一丝锐芒,显出他并非寻常山村野老。
容崇恩也在观察他。眼下虽是一介庶民,其行止仍存着东宫时的气度,只眉宇间多了些谨慎。当年监国时锐意进取,如今再论及朝局,其应对倒极其含蓄。
“许久未这般自在地喂食了,”李啠浅笑,“从前不觉这山野之趣可贵,现下颇觉难得。”
容崇恩捻须微笑:“境由心生,殿下这是参透了。”
远处容桉备好了茶点,带着下人退到了十余步外。
茶烟袅袅间,容老忽然开口:“殿下可还记得,七年前西北进献的那批骏马?”
李啠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却稳稳注入杯中,他恭敬地捧到容老面前:“师傅请用茶。”
京中权贵热衷赛马,西北每年都会送宝马进京,那批马当年轰动一时。
李啠答道:“自然记得。”
容崇恩轻啜香茗,嗓音温淡:“其中有匹墨驹,额间一点白,性子烈得很,能生生挣断铁链。”
“陛下命人饿了它三日,又一通鞭打,”李啠接口道,“那马反而伤了三位驯马师,陛下一怒之下便要杀了它,最后……”
“最后是殿下求情,将它放归山林。”容崇恩放下茶盏,“殿下可知那马后来如何?”
“如何?”
“它被射杀了,陛下的令。”
溪边白鸭扑棱着翅膀上岸,嘎嘎叫着从两人身前晃过。
“今年平王也带回来一批宝马。”容崇恩忽而抬眸,“若再遇此等烈种,殿下是杀,还是纵?”
李啠凝视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不知师傅口中这马,是指西北军,还是南境,亦或是几次陷害他的李享,更甚至……是指严彧?
一阵风吹得茂叶哗哗作响,盖过了短暂的沉默。
风中响起容老呵呵的笑声:“日前陆离在御马监挑了匹新驹,那马额间也带白纹,正在训,说是给殿下的……哦,殿下放心,陆离称此马识趣得狠。”
李啠也笑了:“我于南境时,倒时常骑马,如今也懂些驯服之术,纵是马儿骄纵,想来也可应对一二。”
容崇恩却缓缓敛了笑:“其实我方才所问,不过是想提醒殿下——”
“您是想做执缰的人?”
“还是被训的马?”
李啠抚在杯沿的指尖一颤,一滴琥铂色茶汤溅出来,洇开在石桌上。
容崇恩在静溪园里“试金”时,严彧也在忙着跟陛下拉扯。
他的目标很纯粹,就三条,为李啠铺路,替旧储正名,向南境求亲。
可他这纯粹的目标,一条比一条让陛下头疼。
李享的事倒不用怎么审,废太子府中陛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加严彧带回来的听云驿的人证,李享已与大宝彻底无缘,是贬是关,只待陛下降下明旨。
只这事之后,老太后已彻底下不来榻。
她看着这根藤上的瓜,一摘再摘,每去一个,都像往她心头剜一刀。这些孩子都是她亲过抱过的,个个都曾围着她祖母奶奶的叫,如今疯的疯,傻的傻,死的死,关的关,她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只李琞来时才睁了睁眼。
严彧私下问太医,太后这半年来悲过于喜,左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
他在宜寿宫的外殿跪了一夜。
黎明时分,太后召他进去,枯枝般的手摸过他掌心的茧,轻叹道:“这些年,苦了你……”
严彧喉头滚动,嗓子像被东西堵着。
“那个位置……”太后气息微弱,“你当真不要?”
他胸腔里一阵鼓噪,平复了一下才道:“臣自小受的教诲,便是忠君护国……”
“是还想要她吧?”
她一双浑浊的眸子半睁着,却是瞧得明白。
严彧握紧那只枯手:“很想要。”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太后又闭了眼。
严彧知是自己寒了老人家的心。他心头五味陈杂,轻轻将她的手放回锦被,正待躬身退下,榻上传来老人家虚弱的提点:
“那你要快些呀,我怕我撑不了太久……”
严彧再也绷不住,扑在榻前颤抖起来。
容禄抹了几下眼,上前劝道:“太后不能激动……”
严彧红着眼走出殿外,被明亮的日头灼得刺目,一时只见白茫茫天光,竟什么都辨不清。
李享失势,太子府动工,朝中风向渐转,甚至一些官员已开始往静溪园递帖子。宫中两位年幼皇子不足为虑,众人的心思都系在那位喂鸭的废太子身上。
惟独严彧,把目光投向了寿安殿。
推开殿门时,茶香扑面而来。李茂正执壶分茶,铜壶嘴吐出一道琥珀色的水线,分毫不差地注入两只茶盏。
“到底是西北的阎罗,”李茂推过一盏,嘴角噙着笑,“是来赶尽杀绝的么?”
严彧轻叩茶案,打量着整洁无尘的内室和庭院,随口道:“小了些,殿下可还住得惯?”
李茂勾起一抹轻嘲:“确是不大,不过比起老九的处境,倒也算得上舒适。”
又见严彧盯着落在角落里那半截螭龙镇纸,他悠悠道:“日前老九来看我,恰逢我旧疾复发……”他指尖轻轻划过镇纸断面,“无意竟摔坏了它。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啊,赏错了人。”
“李啠也有几件御赐的旧物,意外损坏……”严彧端起茶盏,“赏是不会赏错的,只是这世间好物,大都不够坚牢。”
“真羡慕三哥,有严将军这等忠属,倒比我们这些血脉更亲。”
“若非知其心性,我也不会孤注一掷。”
“心性?”李茂摇头低笑,“陛下年轻时,不也为胞弟挡过箭?可后来呢?”
殿内铜漏滴答,一声一声敲在寂静里。
“枕边人,亲骨肉,生死兄弟……哪一个不可被论斤称两?”他摩挲着茶盏,“今日喂鸭子的手,来日握了玉玺,一样也会沾血。”
茶汤映出严彧骤冷的眉眼。
李茂懒懒地靠进椅背:“茶凉了……严将军今日来,若为试探……“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大可放心,我这疯癫之人,所求从来不是那方冷座。”
他虚睨向顶上藻井,声音轻得似叹息:“待来日新君登极,赐鸩酒还是白绫……我自会受的。”
最后一缕茶烟袅袅飘散,严彧在李茂阖目浅寐中出了寿安殿。
棋局已至中盘,旧势尽破,新局待立。
为将李啠重新扶上那个位置,阴司里的勾当他做尽了,阎罗帐上的血债又添了几笔。如今明面上的功夫,还需大哥严瑢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来周旋。
严彧刚跨进府门,便觉满院洋溢着莫名的喜气。
堂中平王妃眼角笑纹里都漾着欢喜,正拉着唐云熙的手说体己话。小芾棠像只欢快的雀儿,捧着攒盒非要嫂子尝新做的玫瑰酥。
就连素来沉稳的平王也松了眉宇,品茶的嘴角都抿
着笑。严瑢面上虽还端着,那眼角眉梢的喜色却藏不住。
“这是……”
严彧话音未落,小芾棠已扒上来,往他手里塞了块喜糖:“大嫂有喜啦!咱们府上要添丁啦!”
严彧握糖的手一顿,随即笑着向兄嫂道贺。
余光瞥见唐云熙含羞低头,手指下意识抚上小腹,他眼前蓦地浮现出大哥洞房那晚,梅府潮湿的夜。小狸猫当时死死抠着他肩背,任他咬在她耳畔说些浑话,也不知她听进了几句。
“彧儿?”平王妃忽然唤他,“发什么愣呢?”
严彧回神,才发现众人都带着几分笑意望着自己。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在想该备什么贺礼。”
莫名想起了小郡主的礼单,他嘴角噙着笑:“我还有块上好的翠玉,正好打只长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