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踏出厅门,小芾棠便提着裙角追了上来。
“二哥方才走神得厉害,”少女歪着头,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可是在想梅姐姐?”
严彧唇角微绷,却没应声。
“我也想她呢。”小芾棠自顾自絮叨起来,“若不是怕书信惹眼,我定要日日与她讲讲新鲜事……”声音忽地一低,“原以为二哥很快就能将人娶回来的……”
严彧脚步蓦地一顿,小芾棠后半句没敢出口。
严彧步履生风,将小姑娘甩得老远。
太后那句气若游丝的低语忽然响在耳畔:“那你要快些呀……”
若太后……三年孝期,南境的小狸猫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三更响过,平王书房里仍是灯火通明。
阶前长跪一人,肩背挺直,玄色衣袍沾了夜露,眼尾似凝着未干的湿气,却透着灼人的执念。
平王放下军报,抬眼望出去,对视几息后招了招手。
严彧立刻起身上前,因跪得太久膝盖打了下弯,却又不动声色地快步进门。
“父王!”严彧作势要再跪,却被平王拦住。
“你十岁之后,便没再跪过我,也鲜少喊我父王……”
“父王!”严彧仍是执着地跪了下去,“儿子后半生唯此一求,恳请父王帮我!”
“你可知你自己在求什么?”严诚明音沉如铁,“梅安刚吞并了南粤,气焰正是嚣张,这时候你要求娶他的掌珠,与虎口夺食何异?”
“不是夺……”
“在他看来是!”
严诚明指节叩在案上,震得茶盏轻颤:“他血洗南越王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会信你们儿女情长?他刚接回女儿,会认为这不过是换了个名堂留质!”
严彧目光灼灼,声音沉静的可怕:“我知您与容师傅属意我入主东宫,可若真如此,梅爻另嫁,将无人可以牵制南境!届时南北开战……”
他忽然行至舆图前,手指沿衢州地界划出一道长线:“难道父王要亲自披甲上阵?西北、东海可有守边的良将?还是要儿臣亲征,提枪去杀所爱之人?”
灯火在他刀裁般的面庞上投下阴影,“李啠继位,儿臣镇守此三州。梅爻在,南境铁骑必不会过衢州!梅爻殁——”他喉头滚动,“儿臣便是大齐最利的刀刃!”
一滴泪在他眼角打转,被灯火映成碎金。
平王颤抖的手按在了严彧肩头:“你这是把自己算计了进去啊!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便是最惨的一个,一点后路也无……”
严彧重重再拜:“求父王成全!”
严诚明拽着胳膊将他拉起来:“我成全不了你,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你这是要让陛下以江山为聘啊!”
严彧眸光闪闪:“梅安亦非小气之人,你们可以要对等的嫁妆!”
严诚明一怔,又哈哈大笑:“不错,这兵法喂出来的脑袋,总算没被情情爱爱泡烂!”
第125章
梅府花园,水榭浮香,碧波漾影。
梅爻倚着栏杆,漫不经心撒了把鱼食,成群的锦鲤争相跃动,搅碎了她映在池中的倒影。
远处游廊传来环佩轻响。
二哥院中的老嬷嬷引着五六名女子穿花而过。那些女子皆是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一色的素纱裙,发间没有饰物,却更显得娇媚。
她微微蹙眉:“二哥院里,如今竟这般热闹?”
风秀凑近低语:“小姐你有所不知,这些女子具是南粤旧部献上来的美人。王上不近女色,他们只能往二爷这儿送。”
“二哥喜欢这样的?”
她微微蹙眉。十六族中梅氏这一支,自曾祖以降,多是痴情种。父亲梅安一生只钟情母妃,连大哥梅敇心里也只有一个扶光。
风秀放低声音,促狭一笑:“听小十三说,头批送来的十名美人被退回去后,那些遗老商量了半个晚上,隔天又送来了十名清隽小倌……”
梅爻:“……”
“今日这几个是让杨嬷嬷做主留下的,二爷看都没看。”风秀续道,“不过这事一出,长老们已在张罗着给二爷议亲了。”
不知怎的,梅爻忽然想起被凤舞处理掉的花姑娘。
“幺儿,原来躲在这儿!”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梅溯大步而来,大马金刀往石台上一坐:“长老们要给你选婿了,哈哈!”
梅爻一愣:“怎么是给我?不是给你议亲么?”
“当然是给你!”梅溯剑眉一挑,“咱们给足了老皇帝面子,既然他不指婚,长老们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梅爻垂眸拍去手上鱼食残渣,沉默不语。
梅溯朝她倾身道:“怎么,不愿意?想他了?”
她别过脸去,耳尖泛红。
梅溯朗声一笑:“你也得体谅长老们。当初送你北上,他们已是咬牙切齿,只碍于南征大计才勉强应允。如今你既归来,我南境兵强马壮,岂有再让王女外嫁的道理?十六族儿郎们还要脸呢!”
他眼中精光一闪:“再者说,他们巴不得寻个由头与北边生些摩擦,暗地里早把刀都磨得锃亮了!”
梅爻猛地转头:“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梅溯支支吾吾:“阿爹……自然也是舍不得你的,这半年来,他不是念叨你便是念叨阿娘……”
梅爻一字一顿:“两年前我及笄时,他亲口应允,夫婿要我自己挑的才算数。”
“这不是给你机会挑嘛!”梅溯见她眼神一凛,立刻又改口哄道,“当然,你也可以……挑不出来!”
他边说边往后退,眼睛紧盯着妹妹那双已攥成拳头的小手,随时打算开溜。
“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三日后天痕山猎场……”
他忽地压低声音,“哦对了,老四已派人往北边散布消息去了,至于怎么传的……”话音未落,人已退在两丈开外,“二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最后几个字随着他逃也似的身影,飘远了。
“风秀,你说我要不要病一场?”
风秀不以为然:“小姐,装病也得装得像些,少不得要喝几碗苦药,何苦折腾自己?”顿了顿,又道,“倒不如去猎场上走个过场,挑不中便是,长老们总不能逼您。”
她垂眸摩挲着那枚骨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吹散:“若是知晓他会去相亲,纵使是假,我也会难过的……”
风秀一怔,随即又笑道:“奴婢倒是觉得,让他急一急也不是坏事。”
梅爻眼睫微颤,没有回应,只是将骨哨又攥紧了些。
仪卫司后面的小院,住了几个一等护卫,还空着一间,是昔日小玉住的屋子。
几个护卫正凑在院中打牌,荤话连篇,谁都未料三小姐会进来,乍见院门口那抹鹅黄身影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登时噤声,齐刷刷站起身来。
恰凤舞从外头回来,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咦,三小姐在呀,今这里的都不当值,属下正想招呼大伙喝酒去呢!”
梅爻随口应道:“好。”
凤舞招招手:“还愣着干什么,走走走!”
几个人七手八脚从脑袋上扯下纸条,呼啦啦跟着凤舞出了院子。
梅爻站在那间空房前,指尖轻轻抵上门板。
无人住的屋子,是这院子里的禁区。
过去两年来,她每每走到院门便会止步,少有的几次进来,心头都像被钝刀磨着,明明空荡荡的雪洞一样,却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推门而入,微潮的霉气扑面而来。
他睡过的床榻,坐过的矮凳,空置的衣架……在最想他的那些日子,她全都一寸寸摸过。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床头那只旧灯笼,纸面已发黄,画上的桃花也褪了色。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它挂在这里的?
“小玉哥哥……”
恍惚间,她仿佛又见那个少年坐在床头,咬着裹帘给自己包扎。灯火昏黄,照不清他的眉眼。
“
如果你只是小玉哥哥,我们会不会容易一点……”
“可你不是。”她指尖轻轻抚过灯罩,低喃道,“你是平王的公子,是西北的将军,又或许……连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院中响起脚步声,凤舞去而复返。
他未进门,在阶前站了几息。风卷着叶子在他脚边打了个旋儿,又飘走了。
“小姐,”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梅六来信,太后……薨了。”
梅爻抚着灯笼的指尖蓦地一颤,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泛黄的纸面上划出一道细痕。
京中的皇宫,一片缟素。
李琞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他此刻撑着头伏在案前,听着隐隐的哭灵声,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就在他下旨将李享贬去西北的当夜,太后便薨了。
明明前一日,他还去看过她。
那时容禄还说,太后精神尚可,进了半碗细粥,甚至问起他近日的丹药炼得如何。他坐在榻边陪她说了会儿话,临行前,她还叮嘱他莫要太过操劳。
可不过几个时辰,宜寿宫便哭成了一片。
案上的茶早已凉透,李琞盯着杯中沉底的茶叶,恍惚间似又听见太后在说:“皇帝,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可真正在意的,又有几样?”
几样?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骨肉至亲,江山社稷,从来都是无解的局。为君者,高处不胜寒。
高盛匆匆进殿,声音里透着急切:“陛下,宜寿宫里闹起来了!”
他偷眼觑着陛下神色,硬着头皮道:“诸皇子哭灵,因见三殿下居首,四殿下突然……动了手。”
李琞眉头要拧成麻花,心头烦躁无比。
“名分!”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都这时候了,还要争这个!一群疯傻癫狂的逆子!”
宜寿宫内,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