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支言抬眸看他,前世在王府时,她与这位薛大公子虽不算熟稔,却也打过不少次照面。
他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处处妥帖,可不知为何,她始终不太喜欢他。或许是因为薛召容总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又或许是他那看似温和的笑意背后,总让她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唇角微扬,轻声道:“若非薛二公子及时相救,我与义沅姐姐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瞥向薛召容:“二公子英勇果敢,武艺高强,甘愿以身犯险相救,实在令人心生敬服。”
她字字诚恳。
薛廷衍没料到她会这般夸赞薛召容,眉梢微挑,侧目瞥向自家弟弟。却见薛召容自始至终目光都凝在沈支言身上,半分不曾移开。他忽而轻笑:“听闻沈姑娘还赠了召容一串佛檀木手串,看来二位倒是投缘。”
手串?他竟知晓她送了薛召容手串,还在众人面前提及?可她不愿在此谈论这些私密之事,只垂眸道:“二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那手串不过是个辟邪的小物件,盼能稍慰公子心神。”
“确是个好东西。”薛廷衍应了声,他原以为这沈家姑娘是个怯懦寡言的,见了生人定会躲躲闪闪,没想到言谈间竟这般伶俐周全。他不由笑道:“沈姑娘有情有义,倒与我这弟弟脾性相合,难怪投缘。”
话题都扯到投缘这份上了,薛亲王终是坐不住了,对沈贵临道:“本王这两个儿子都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只可惜他们自幼丧母,这婚事少不得要本王多费心。放眼京中适龄的世家贵女,也就那么几位。本王早就听闻沈姑娘德才兼备,贤淑过人,如今看来确实名不虚传,与我儿也十分相配。”
名不虚传……
与他儿相配……
薛亲王这话都说出来了。
他这般暗示,在座众人哪有不明白的?
父亲沈贵临愣了愣,刚要接话,却听娘亲苏冉抢先笑道:“王爷谬赞了。这丫头年纪尚小,许多事还需好生教导。近日正请了位先生来教她诗书礼仪。终究是心性未定,总要再磨炼两年,方能养出个沉稳性子来。”
磨炼两年,意思是还不想成婚。
此话一出,厅内霎时静了下来。
苏冉这番话,已是婉言回绝了结亲之意。沈之言心头一暖,悄悄望向母亲,正对上娘亲安抚的目光,果然有母亲在,便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薛亲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目光在两位儿子身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薛廷衍身上:“沈姑娘这般品貌,自然要配个出众的郎君。廷衍在京中子弟里也算拔尖的,性情又温和,我觉得与沈姑娘更为相配。”
更为相配……
沈支言眼皮一跳,又皱起眉,谁不知薛廷衍是王爷心尖上的嫡长子?平日议亲都要千挑万选,今日竟这般轻易起来?还有今日亲自登门,又带着两个儿子,这阵仗,怕是要豁出去了。只是也在给他们太傅府施压。
太傅府虽不及王府显赫,但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薛亲王此举或许不单单只是联姻做给皇上看。
这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缘由。
厅内一时寂然,薛亲王眉峰微蹙,他素来雷厉风行,最不耐这般推诿周旋,眼底已隐隐泛起不耐。他正要再开口,却听沈夫人含笑道:“时辰不早了,王爷与两位公子不如留下用膳?妾身这就吩咐厨房备些酒菜。”
她转头看向沈之言,话锋忽转:“这丫头前些日放的风筝还挂在西院树梢上,总念叨让人给她取下来。不如劳烦薛二公子帮忙去取一下。”
苏冉这话里的转圜之意再明显不过。薛亲王目光锐利地扫向薛召容,却见那素来冷峻的儿子已站起身来,冲苏冉一礼道:“好的伯母,我这边去帮沈姑娘取下来。”
沈之言还愣着,娘亲忙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她这才缓过神,给薛亲王行了礼出去了。薛召容亦向沈父沈母拱手一礼,跟出前堂。
待二人离去,苏冉笑道:“王爷且宽坐,妾身去张罗饭菜。”
她说罢也抽身出了前厅。
沈支言沿着回廊往西厢房去,薛召容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转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他便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春阳正好,将满园花树镀上一层金边,也
映得沈支言侧脸莹润生辉。
薛召容瞧着她,又想起那日把她拥在怀中时的模样。
她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他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的伤可大好了?还疼吗?”
沈支言垂首走着,轻声回他:“已好多了,多谢薛公子挂念。”
“其实,我并非有意失约,只是临时接到父亲之命,去了趟西域。”
他给她解释。
沈支言早猜到他定是遇到了变故,才未能兑现诺言。此刻听他亲口解释,也只轻轻“嗯”了一声。
薛召容看了看她的神色,问道:“可有生气?”
她回道:“薛公子说笑了,我为何要生气?”
她转过身来望向他,目光落在他颈间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痕上,眉心不自觉地蹙起:“这伤,可曾找大夫看过?”
薛召容抬手碰了碰伤口,回道:“看过了,去西域接兄长时留下的,不妨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眸中忧色更甚。“大哥”二字落入耳中,眉头又不自觉地蹙紧:“又是为了你大哥?你何时能为自己想想?”
他好像不太知道怎么爱自己。
前世他为他大哥出生入死,不是受伤便是受罚,却从不见他抱怨半句。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处处要他牺牲的兄长,有什么值得他这般维护的?
“有些事,你不争,旁人便当你好欺负。”她攥紧帕子,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越是这样,他们越会变本加厉。”
她继续前行,裙摆扫过青石小径,带起几片落花。
薛召容却怔在原地,唇角极轻地扬了扬,她这般气恼,倒像是很在意他似的。
二人行至西厢院中,薛召容抬眼环顾,庭前几株老树枝桠分明,哪有什么风筝的影子。
沈支言在廊下石桌旁坐下,轻叹道:“我母亲这般说,不过是为避开你父亲提亲的话头。上回我已同你说过,我暂不想议亲。许是我父亲向你父亲表明了心意,他才带着你们过来。”
薛召容在她对面坐下,春阳透过枝叶斑驳落在他肩头,衬得那道新伤愈发刺目。
他清声道:“我父亲向来专横。今日带着我们兄弟同来,就是要逼太傅府当场择婿。那日说好给我七日与你相处,才过两三日便急召我去西域。昨日刚回京就说要带我来提亲。”
“昨日我与他大吵了一架,今晨他竟说,若我不应这桩婚事,便让大哥来娶你。所以今日,大哥也被带来了。”
沈支言听着这些话,心中酸楚的很,感觉他们这些官家的孩子如同傀儡,连个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而薛亲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不惜带两个儿子出面联姻,这般急切,当真只是为了在朝中多份倚仗吗?
怕不是吧!
薛召容见她满面幽色,捏起落在桌面上的一片花瓣在指尖转着,沉声道:“我父亲不止我一个儿子,若我执意不从,他还有大哥可选。我大哥与我不同,他向来清楚自己要什么,哪怕委屈求全,也要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他而言,婚事不过是块垫脚石,娶谁都无甚差别。”
“之前他敢推拒父亲安排这门亲事,那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拒绝,最后担下这桩事的人必定是我。最近朝中风波骤起,很多大臣在朝堂上弹劾他,甚至恳请皇上罢了他的官职。这次他去西域遇难,估计也是皇上安排的。如今他已是箭在弦上,没得选择,为了能渡过此劫,想来他不会再拒绝与你们太傅府联姻。”
不会再拒绝,所以今日便很爽快地来了。
这就是薛廷衍,那日救他时还与他聊着沈支言送他手串的事,今日就可以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前来谈论婚事。
沈支言听着这些话,沉默了良久,海棠花影里,她看清了薛召容眼底的无奈。
他们好像都没得选了。
这场联姻,怕是避无可避了。
第22章 第22章那俩兄弟,要选哪一个?……
今日春光正好,满园芳菲随风零落,粉白花瓣飘在石桌上,洇开淡淡幽香。薛召容指尖拈着那片娇嫩的花瓣,修长指节染了春色,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暖阳倾泻而下,本该是熏风醉人的好时节,可二人心头各自沁着凉意。
沈支言沉默许久,任微风拂动鬓边青丝。她眸中雾霭沉沉,尽是迷惘。
这迷惘关乎姻缘,更关乎宿命。
世人只见高门贵女锦衣玉食,哪知朱门绣户里的日子,反倒最是如履薄冰。老天爷终究是公平的,给了泼天富贵,便要夺去几分自在。他们这样的金枝玉叶,看似活得风光,实则连婚嫁之事,都难由己心。
这世上人各有命,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前世的惨烈结局,谁又愿重蹈覆辙?谁不惧那断头台上寒光凛凛的铡刀,谁不怕那相敬如“冰”的婚姻囚笼?
细想来,前世与薛召容过成那般光景,岂止是因情薄?更多是困在那令人窒息的亲王府。每每二人稍有转机,或可静下心来剖白心迹时,他总被突如其来的差事打断。
他的日子从来都是乱的,用膳歇息全无定数。有时方才温存半句,转眼就被他父亲一纸调令遣去办差。再归来时,往往带着满身伤痕。
这般境况下,他连自己的伤痛都顾不过来,哪还有余力去暖枕边人的心?
这世间庞大的棋局,又岂是他们一二人能轻易撼动的?没有那么多神鬼相助的传奇话本,有的只是步步为营的筹谋。
薛亲王此刻在暗中布局什么,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而她一个闺阁女子,连探听的门路都没有。
她思及此,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薛召容静坐对面,一束春光斜斜掠过他肩头,正好映在她莹白如玉的面颊上。那光晕里的小姑娘,本应是人间最明媚的景色,如今却为这婚事愁眉不展。
他看得懂她眼中的忧虑,虽然他不太通儿女情长,却也明白强求不得。
“沈支言。”他轻声唤她,“我有我的思量,不知你可愿一听?”
她一直默默无言,他有些猜不出她的心思,但眼下情势紧迫,大哥已然逼到跟前。若此番他们不能妥善应对,只怕明日、后日,父亲便会携大哥登门提亲。
毕竟是同气连枝的两大家族,想来太傅大人也不会驳了大哥的面子。到那时,沈支言还不是要嫁入亲王府,只是身份变了,就成了他的嫂嫂了,好像有点荒唐。
沈支言收回些心神,她心绪纷乱如麻,本不欲听他多言,可今生再不能如前世那般任性了,有些事,须得与薛召容同心协力方能化解,方能避免重蹈前世的悲剧。
“好。”她终是应了声,“你说,我仔细听着。”
她望向他捏着花瓣的手,只听他清声道:“我知你我相识时日尚短,未能尽知彼此。也明白你断不愿轻易托付终身,无论那人是我,抑或是我大哥。”
“可眼下情势,若我不应下这门亲事,你多半会嫁予我大哥。他是嫡长子,许多事上占尽先机,不是因他比我强,而是身份使然,父亲待他与我很是不同。”
“父亲若予我一个馒头,便会予他两个。可这终究是旁人施舍的。倘若有朝一日,父亲不愿再给,我和他皆会一无所有,他亦再占不得半分便宜。”
他抬眸,眼底映着日光,灼灼如焰:“所以我想着,不如再争一争,多谋些权柄在手,方能扭转如今这局面。或许有朝一日,我能挣脱亲王府这座金丝牢笼,另辟一方天地。唯有真正自在的所
在,方能筑就舒心适意的家。有了家,才能与心上人安稳度日,不必受制于人。”
“从前我也曾为此拼命挣扎,甚至不惜出逃。可终究还是被父亲牢牢攥在掌心。那时是我太过稚嫩,无力抗衡。”
“但人总会长大,谁也不能一辈子做旁人羽翼下的雏鸟。终有一日要独自振翅,单打独斗。父亲为我和大哥筹谋一切,无非是盼我们能有锦绣前程。”
“自然,我也明白,努力未必能得偿所愿。可不努力便当真什么都得不到。”
“这些时日我已暗自筹谋。半年,一年,抑或两年,总有一日,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踏出亲王府,给将来愿与我共度余生之人,挣一个真正的安稳。”
他的声音很好听,说话的语气虽然清清冷冷的,但是很舒服。
世人总道他冷心冷性,不通世故。可谁又知晓,他分明比谁都通透,比谁都明白。只是这世间枷锁太重,将他困在方寸之地,挣不脱,逃不掉,生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前世的他命数太短,不过二十二岁便离开人世。自幼尝尽人间疾苦,刚生出几分振翅的力气,便折在了那断头台上。
若是他能活得再久些,若是他的羽翼能再丰盈些,或许前世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而今生他既有这般觉悟,倒叫人欣慰。只是......一年、两年、三年,这世间又有多少光阴经得起等待?
“薛召容。”沈支言轻声道,“韶华易逝,没有人会永远等在原地。”
她太清楚了,要磨合一段情,雕琢一个人,须得耗费多少心血。而她再没有那般多的岁月可以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