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薛廷衍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前阵阵发黑,半边脸肿得老高。他只恨自己没习过武,平白受这等折辱。何苏玄则捂着腹部蜷在石阶旁,盯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眼底渐渐凝起寒霜,连连骂了几句“狗东西”。
沈支言引着薛召容穿过回廊,日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鬓边步摇在春光里漾出细碎的金芒。
从前院到西厢房的路明明那样长,可薛召容却觉得那么短。前世,有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总是默默无言。
以前他就觉得她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孤清,今生看来,依旧如此。
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他却浑然未觉,满眼里都是她的身影。
二人到了西厢房,沈支言带他进屋,将房门关上。
她先是从木柜中取出药箱搁在案几上,而后坐下,望着立在门前的他。他背脊挺得笔直,额前碎发沾着血,活似峭壁石缝里倔强生长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肯折腰。
屋内一阵寂静。
相对无言的气氛,他们再熟悉不过。
过了一会,沈支言轻声唤他:“坐下罢。”
总不能一直站着。
他听闻这话走上前,挨着她坐下,只是心中翻江倒海,明明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涌,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她,看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看阳光透过窗纱在她衣袂上描摹的花纹,每一样,都让他恍惚的以为这是在梦里。
沈支言见他看得痴了,轻叹一声,揭开药箱,问他:“如何?可打痛快了?”
她这话问得平淡,倒听不出半分责备之意。
他默了片刻,回了一句:“还行。”
不算很尽兴。
她听闻这话扬唇笑了一下,他打起人来倒是挺威风的。
想必此番联姻之事,也让他看清了吧,薛廷衍平素在他跟前装得兄友弟恭,背地里却为着利益,连手足之情都能弃如敝履。
她取出金疮药与细布,起身欲替他换药,却听他低低唤了声:“支言。”
支言!
这一声唤得极轻,又似百转千回,含着千言万语。
“别说话。”她轻声说,指尖小心翼翼地揭开他额上染血的纱布。
那伤口狰狞可怖,皮肉翻卷处仍渗着血丝。听鹤川说,他在西域时被那西夷人连砸三拳,当场七窍流血,这般拳头寻常人挨上一下都要毙命,他竟能生生挨了三拳,他这命当真是硬,也着实让人心疼。
他没再作声,只绷直了脊背坐着。她站在他身前,那股熟悉的幽香萦绕在鼻尖,是她前世的味道。
他不自觉攥住她一片衣角,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了。
她将他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取棉团蘸了药酒轻轻擦拭伤口。药性烈,沾上皮肉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具身子不是自己的。
越是见他这般隐忍,她心里越像是被钝刀子割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又放轻了几分。
她仔细为他拭净伤口,又取了白玉盒中的药膏,用银簪挑着,一点点敷在伤处。指尖力道极轻,生怕碰疼了他。
最后缠上雪白的新纱布时,她忍不住道:“这伤不轻,我暂且简单包扎,回头你得去太医院瞧瞧。好不容易活到这般年岁,可别成了傻子。”
她说傻子,这二字带着几分嗔意,听得他不禁笑了声。恍惚觉得,眼前的她与从前大不相同,这般温言软语的模样,从前好像没有过。
她对他好像不一样了。
沈支言替他处理完额头的伤,目光又落在那渗血的肩头。指尖悬在半空迟疑片刻,终是轻轻褪下他半边衣衫。锦缎滑落时,露出后背一道狰狞伤口,皮肉外翻处还在汩汩渗血。
她鼻尖一酸,眼前顿时蒙了层水雾。她抿着唇取来棉团,沾了药酒小心擦拭。棉团按上去时,他肩胛骨明显绷紧了,却仍是一声不吭。待敷好药膏缠上纱布,她别过脸去,悄悄抹了下眼角。
再坐下时,她抓起他染血的右手。那原本如玉雕般修长的手指,此刻关节处血肉模糊,衬着未染血的肌肤更显惨白。
他在她指尖触到的瞬间,僵了一下,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只见她捧着他的手怔怔出神,杏眸里水光潋滟,像是蓄着前世未落尽的眼泪。
她在心疼他。
虽说他们都未言明重生之事,可此刻谁都能感受到前世的那份熟悉。
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替他一点点清理伤口。
药粉洒在皮开肉绽处时,她觉得浑身气力都被抽干了,不禁难过起来。这难过来得莫名,像是积攒了两辈子的委屈突然决了堤。
前世那几百个日夜,他们是怎么把日子过
成那般模样的呢?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良久,轻声道:“上回说要带你去西月湖看烟花,却未去成,湖畔摘星楼顶层的视野最好,今晚去可好?”
他好像还从未带她看过烟花,逛过街。
她把药箱合上,苦涩地笑了笑:“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看烟花,我可不想看着你倒下。你先回王府把伤养好,等痊愈了,再说。今日若不是带着伤,我看你揍那两位的拳头还能再重三分。”
原来她说话也是有趣的,他不禁跟着笑了:“好,都听你的。”
她开始嘱咐他:“今天这事闹的挺大,你回府后怕是少不了一顿责罚。我希望你任何时候都别逞强,有时候那些表面光鲜的东西,未必值得你拼上性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没有任何东西和人比得了,你应该爱护它,也要学会如何疼自己。”
“你武艺超群,才略过人。今日那二人挨了你这顿拳头,往后也会怕你三分,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太多。你在亲王府的处境我知晓,但蛟龙终非池中物,只要肯争一争,这世间没有够不着的东西。你也要先学会收起那些不必要的恻隐之心。薛召容,人是可以自私一些的。你要知道命数要攥在自己手里,才不会被旁人当作棋子。”
她好像很通透,比他还要通透。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很轻,却让他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震颤。原来她温声细语说话时,字字句句都能化作暖流,将前世那些冰封的回忆一点点化开。
原来他们之间,除却那些撕心裂肺的争吵和冷战,还能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她当真不一样了,也应该是她最原本的样子,只是前世被婚姻磨得锋利了。
他低低应了声:“好,我会仔细筹谋。不过父亲那顿家法怕是躲不过了,我尽量少挨几鞭子。倒是你与薛廷衍的婚事……听说婚期就定在下月,时间这般紧,若他们执意不肯退婚,你该怎么办。其实,那日去西域,实非我所愿。只是见到信笺上落着薛廷衍的名字,一时气恼……”
“一时气恼就把我送你的佛珠取下了?”她无奈道。
他耳根红了:“回去就戴上。”
她见他情绪缓和了,又说起正事:“这几日我总想起那枚虎纹纽扣。眼前也总闪过个画面,有一只小手攥着那枚扣子,又慢慢展开。我看不到那孩子的面容,但看清了那孩子穿着双虎头靴,纹样绣工极精致,应是贵家人才能穿得起的。你不如去查查,京城哪家铺子会绣这样的虎头纹样?”
她突然提起这事,他点头道:“好,我会去查。不过前几日,鹤川在大理寺得到一枚同样的虎纹纽扣,还尚不知来明。”
“大理寺?”沈支言疑惑,那地方的主事不是旁人,正是何苏玄的堂兄,也就是她的堂表哥。可那扣子分明是从盗贼身上掉下的,大理寺怎么也有?
思绪翻涌间,她想起那日表哥买来的蜜饯果子,好像许多蛛丝马迹都在隐隐指向何家。
薛召容见她说起何家人突然沉默不语,问了一句:“方才我打何苏玄,你可恼我?”
他很在意她在这事上的态度。
他突然这么问,沈支言抬眸看他,见他醋意又来了,摇头道:“没有,你既动手,定然有你的道理,我理解。”
她理解,她说她理解。
他有些激动,不禁低笑出声,头一回因为她表哥之事觉得无比畅快。
他这一笑,如朗月入怀,那双惯常冷冽的凤眸此刻漾着温柔波光,唇边也勾起好看的弧度,就连嗓音都像浸着蜜似的好听。
谁能想到,这个总被人说冷漠的男人,笑起来这般惑人。
沈支言望着他罕见的笑颜,不禁晃了一会神。
他真的很好看。
她心里也像漾开了不曾有过的波澜。再与他说起话来,声音又不由地放轻了:“时辰不早了,你且先回去,记得先去太医院,不许任性。”
任性,她像在哄孩子。
他立即依言起身:“好,我这就去。”
现在她说什么,他都听。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门外候着的鹤川见二人出来,连忙上前。虽不知他们在屋内说了什么,但是能看出自家公子眉宇间的戾气竟消散殆尽,连那双惯常含霜带雪的眸子都柔和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这人就像被春风化开的坚冰,哪还有半分方才要杀人的模样?
他这是被安抚住了?
果然还得是沈支言。
他问道:“公子,大公子已被沈大人送回府了。咱们是直接回王府,还是去哪里?”
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今日这场闹剧,怕是瞒不过明日京城的茶楼酒肆。亲王府两位公子在沈府大打出手,还牵连了何家公子,这等热闹,足够那些闲人说上三个月了。
并且消息素来灵通的王爷,估计已经准备好了鞭子。
薛召容看了眼沈支言,回道:“先去太医院,然后回亲王府。”
他清楚回府后会迎接他的是什么。
他们与沈支言道了别,先去了太医院看了伤,然后又回了亲王府。
果然,甫一入府,二人便被传唤至父亲书房。
薛召容刚踏进门槛,还未及行礼,迎面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父亲气得怒目圆瞪,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孽障,你可知今日闹出多大的笑话?”
一巴掌下去,薛召容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早知这顿家法躲不过,僵挺着纹丝未动。
片刻后,他抬眼正对上父亲暴怒的面容,紧接着便是熟悉的鞭风破空声。这滋味他从小尝到大,背上哪道疤对应哪次责罚,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鹤川在院门外听得心惊肉跳。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里,杂着公子罕见的争辩声,显得格外凄凉。
一顿鞭打之后,薛召容疾步而出,身后是追着暴跳如雷的薛亲王:“逆子,如今翅膀硬了,惩罚未受完就要走?你给我站住。”
鹤川心疼地慌忙跟上,生怕那鞭子扫到自己身上。却见自家公子头也不回地穿过回廊,往自己院子去了。
这一次,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
可是反抗终究没有好结果,薛亲王一怒之下,派了大批府兵将薛召容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薛召容知道父亲是真的恼了,但这不是他的错,他这次绝不会低头。
深夜里,鹤川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换上夜行衣,急得直搓手:“公子,王爷正在气头上,您这是去哪里?”
“去岳名堂。”他系紧腕带,从暗格里取出两把淬过毒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