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召容将玄色腰带缠紧,悬剑于腰间,只是淡淡一笑道:“在父亲眼里,唯有我替他杀人时,才最值得信任。不过话说回来,父亲既肯用我,那我们日后行事就会便宜很多。”
“杀谁?”鹤川问。
“刘御史。”薛召容系好面巾,声音闷在布料后显得格外阴沉,“此人早年与祖父颇有交情,这些年却处处针对亲王府,父亲早就想除之后快。如今大哥被软禁,他在朝堂上揪着大哥不放,父亲不准备再忍。”
鹤川皱眉:“公子,咱们虽做过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可哪次不是暗中查证清楚?即便真是奸佞之辈,也从未动过这般品级的朝臣啊!”
他急得直搓手:“更何况刘御史府上戒备森严,怕是连近身都难。如今天色将明,此时动手难成。”
薛召容:“此人我暗中调查过,总觉得他性情突变另有隐情。许是受人胁迫,今夜先不取他性命,只将人掳来。”
鹤川将面纱系上,又叹了口气:“即便只是抓人,怕也不会这般容易。”
薛召容侧目瞥他:“今日怎的这般优柔寡断?”
鹤川摊了摊手:“不是优柔寡断,是你马上要成家的人了,往后府里有人等着了,我们干这些很多时候都是在赌命,一不小心就会上西天。以前无牵无挂也罢,娶了妻之后终归是不同的。这等险事不如让我一个人去,你给我多派些人手。”
鹤川说的极是,这道理薛召容自然也懂,只是依他的困境,若是不能突破,以后很难给妻儿一个安稳。
前世他何其天真,总以为只要搏得父亲青眼,便能步步高升。却不知父亲给的富贵如同悬丝,今日能赐,明日便能收。直到上断头台前几个月,他仍在为父亲奔波卖命,连归家见妻子都成了奢望。
他素来觉得苍天待他刻薄,却偏偏赐他一个鹤川,这个自幼相伴的人,无父无母却将一颗赤诚之心全系在他身上,听他这般为自己考虑,甚是感动,倒是有几分兄长的样子。
他走上前拍了拍鹤川的肩膀,宽慰道:“怕什么?正因要成家了,才更要速战速决。估计今日有些棘手,你当心些。”
鹤川也嘱咐他:“此番行事,还需留些退路。若当真遇上对方难缠,能退则退,切莫再如从前那般拼命了。”
薛召容颔首,往门外走:“放心,我自有分寸,希望天亮前能赶回。”
明日他还要去见沈支言。
鹤川不再多言,取了佩剑随他出了亲王府。二人踏着清冷月色,一路往御史府疾行而去。
——
沈贵临从亲王府回来以后就在房中来回踱步。
沈夫人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沈贵临长叹一声,踌躇半晌,终是将代写婚书之事和盘托出。
沈夫人闻言大惊,在他胸前捶了一记:“老爷莫非糊涂了?纵使薛召容再可怜,纵使你一时心软,岂能将言儿终身大事这般儿戏?薛召容虽是个痴情种,可他在亲王府中是何等身份?将来能给言儿什么前程?”
她越说越急:“不过是一声‘岳父’,就让你失了分寸?待言儿问起,你待如何说?”
沈贵临搓了搓脸,神色颓然道:“此事我后来细想,也觉不妥。可若说后悔却又并非全然如此。薛召容两次救下言儿性命,不图回报,只一心求娶,你说我如何能硬起心肠拒绝?”
“更何况他那随从在一旁又是作揖又是落泪,言辞恳切,听得人心中酸楚。自然我也怕因为薛廷衍,耽搁了言儿的终身,若他有不测,到那时再后悔就晚了。”
他踱至窗前,望着院中月色继续道:“起初与王爷商议时,本只想退了原定亲事。可你也知道王爷的性子,他既已起了联姻的念头,岂会轻易罢休?我实在无法,只得提议让大公子退婚,改由二公子迎娶,他这才勉强应下。”
说到这里,他转身望向夫人,满眼恳求:“只是如今这般情形,该如何向言儿开口?不如夫人去说?”
“我不去。”沈夫人气得直皱眉,“这事是你惹出来的,倒要我去做这个恶人?言儿如今身中剧毒,虚弱不堪,你怎忍心去说?便是我也开不了这个口。”
夫人说的是,沈贵临叹气嘀咕着:“夫人可曾发觉,言儿对那二公子似乎有些情意?前些日子在东街遇袭时,我远远瞧见二人相拥在床榻,举止甚是亲密倒像是早就有情。”
沈夫人:“发觉了,前些时日在咱们府上,我还眼见他们险些亲上。只是这两个孩子都三缄其口,从不曾吐露半分。前几日言儿却同我说,要终身不嫁,只愿陪在我们身边。”
“我瞧着这孩子近来心思愈发重了,整日里忧心忡忡,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见着薛召容,眼神也总是躲躲闪闪的。”
“或许,她还未曾做好与他共度余生的准备,真心喜欢还好,若是实则无意婚嫁,我们贸然定下这婚约,岂不是误了她的终身?”
沈贵临长叹,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夫人所言不差。可如今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唯有好生劝解她了。那薛召容确是诚意十足,再三保证会善待言儿。只要他真心待她,日久天长,未必不能打动言儿的心。”
“此事拖得愈久,只怕言儿知晓后愈发难以接受。不如趁早将此事说明为好。”
沈夫人走到妆台前,抬手拆着发间的珠钗:“要说你去说,我不去。”
她不想见到女儿伤心落泪。
沈贵临在房中踌躇半晌,终是叹着气去了女儿的房间。
屋内烛火微暖,沈知言正倚在榻上看书,见父亲深夜前来,不由放下书卷,问道:“父亲怎么还未歇息?可是有事寻言儿?”
沈贵临细细打量她,见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唇上也有了血色,他心中稍安,却又因即将要说的话而踌躇起来,走到桌前坐下,沉默一会才开口:“言儿,为父想与你谈谈你与薛大公子的婚事。”
沈知言点头:“父亲且说。”
沈贵临斟酌着词句,缓声道:“言儿应也听闻了岳名堂着火一事,此番薛大公子怕是很难完全脱身,如今又被拘在宫中,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他抬眸打量着女儿的神色,继续道:“为父想着,不若就此退了这门亲事。当初定亲时,你本就不情愿,如今这般境况,不退婚,只怕你以后跟着受牵连。”
一听退婚,沈知言满眼喜色,激动地道:“若真能退了这门亲事,女儿自是愿意的。”
她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不过是因着不愿父母为难。生在官宦之家,她自幼便知晓,一人的姻缘往往牵动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这些年,她早已将那些小儿女的心思深深埋藏,养成了处处以家族为先的性子。
此刻听闻能退婚,她自然是高兴的,可这欢喜还未及舒展,便听父亲又迟疑道:“那......若是退了与大公子的婚约,改与二公子定亲,你以为如何?”
改与二公子定亲?沈支言立刻皱起了眉头。
沈贵临好一会没敢出声。
沈支言回道:“父亲,女儿不愿再嫁。若能得自由身,女儿自是欢喜。可若要再入亲王府,不论对方是谁,女儿都不愿。”
她拒绝得这般干脆,沈贵临问道:“言儿,你且与为父说实话,你对那薛二公子,可曾有过心思?”
沈支言没曾想父亲竟还要追问,一时默然。她垂眸思忖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闺阁女子一生皆系于家族,纵使竭力挣扎亦难挣脱。若能觅得两情相悦的良人倒也罢了,只怕遇上命里相克的冤家,莫说过得不如意,怕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前世她就觉得她与薛召容八字不合。
想起那老者所言,天穹之上有两颗相偎的星辰,若不分离,大祸难过。当时她守着星盘直至天明,却见那两颗星子始终相依,不曾分离半分,后来,他们就一起上了断头台。
也许这便是天命。
沈贵临默然,未曾料到女儿竟看得这般透彻,心中既愧疚又疼惜,终是涩然道:“今日为父去了趟亲王府,见了薛亲王,已将你与薛大公子的婚事退了,为父与薛亲王再三思量,商议多时,最终决定将你许给薛二公子薛召容,且已经改写了婚书。”
改写了婚书?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沈支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难怪她这一日总是心绪不宁,惴惴难安,方才见父亲神色躲闪,她还诧异。孰料他们竟背着她,私自改换了婚书。
“那薛召容可知此事?他可曾看过你们重写的婚书?他如何说?”她连声问。
沈贵临见她神色激动,忙回道:“他知晓的,且已向为父立誓,日后定会善待于你,绝不辜负。为父瞧着,他倒是诚心......”
“父亲!”沈支言打断他的话,心中满是委屈,激动地道:“你们可曾为女儿想过?可曾尊重过我的意思?是,我是生在太傅府,身不由己,可难道我便是个物件,能随意交换转赠?您是我的父亲啊!纵使旁人刀架在您脖子上,您也该为女儿争一争。”
她深吸一口气,鼻子酸酸的,眼睛也红了:“女儿知道您操持这一大家子不易,更明白阖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前程都系于您一身。可您若早些与我商议,又怎知我不会答应?可您这般瞒着我意义便不同了。女儿会伤心,会以为在父亲心里,我不过是个能随意推出去的人。”
“言儿莫要这般说。”沈贵临见她神色凄然,急忙解释道,“为父也是一时动容,那薛二公子两次救你性命,今日更是不顾安危为你吸出毒血。为父见他诚心可鉴,一时情急便应下了。”
沈支言惊问:“所以这主意是薛召容出的?
是他求您去退婚,再改将我许配给他,是吗?”
她见父亲没做声,心口蓦地一凉。
原来......他也在欺瞒她。
她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捂热的心,转瞬又冷了下来。
她原以为他变了,不似前世那般霸道专横,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一个人骨子里的性子,岂是轻易能变的?这段时日,他有意无意地靠近,温声软语的体贴,都是假象吗?
哪怕他稍微尊重她一点,也不会与父亲合谋改写婚书。
她落了眼泪,苦涩道:“父亲莫要觉得女儿矫情,女儿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尊重。唯有得了尊重,在对方心中才算得上有分量。若连这点体面都不给,那女儿算什么?纵使是件玩物,也该有个摆放的去处。”
“情意固然要紧,可如今对女儿而言,已没那么重要了。“她抬袖拭泪,满心失望,“可您是我的父亲啊,怎忍心随着他这般待我。”
今日午后,她还亲手为薛召容系上自己设计的发带。那时他眸中情意分明,牵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温存话,却只字不提婚书之事。
他怕什么?怕她不允,索性就背地里撺掇两家改换婚约?
甚至她开始疑心岳名堂着火,薛廷衍遇险,都是他一手谋划。只为将她抢到手,只为叫她再做他的妻。
薛召容,薛召容。
她心中酸楚翻涌,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
沈贵临见女儿哭得厉害,自己也红了眼眶,歉然道:“言儿,是为父糊涂,可如今咱们沈家已是骑虎难下,亲王府出了那样大的事,太傅府难逃干系。如今薛大公子被皇上软禁在宫中,往后亲王府怕是全要指着薛二公子撑着了。为父瞧着这孩子极好,有胆识有担当,肯为你拼命,比他兄长强上百倍。你若跟了他,他断不会强迫你,更不会为难你。你不愿的事,他也定不会相逼。”
是这样吗?他会这样吗?
她又不是没与他一起生活过,前世逼得还轻吗?一次次将她的尊严践踏,强要她剖心相待,为了硬生生逼出几分情意来,竟是要把人逼疯才罢休。
虽说有世家联姻的桎梏,又兼着那人天生霸道性子,纵使他生母早逝无人提点,可既重活一世,合该学着收敛些,可如今他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她很难过,也很失望,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试图期望一个人能会为了自己改变。
沈贵临继续劝道:“言儿,你且想开些。这世间女子,与其嫁个你掏心掏肺的,不如跟个把你放在心尖上的,日子反倒轻省。咱们这样门第,要寻个两情相悦的姻缘当真很难。是为父对不住你,可此事,还望你仔细思量。想必薛召容明日便会登门,自会好生与你解释。”
沈支言垂首不语,泪珠无声滚落,洇湿了衣襟。她究竟在气什么、痛什么,旁人又怎会明白?只怕在外人眼里,她是矫情的。
父亲又劝慰几句,终是出去了。屋内静了下来,沈支言坐在床头怔怔出神。
她试着宽慰自己,寻些理由为那人开脱,甚至逼着自己去体谅。可到底意难平,满心酸涩翻涌,始终压不下那股失望。
长夜难眠,她辗转反侧,只盼天光破晓时,那人能来,能与他好好说个明白。
——
薛召容原以为劫持御史大人并非难事,却未料对方防备竟如此森严,倒像是早得了风声一般。
他与鹤川潜入府内,却发现连近身卧房的机会都没有,就连院中树上都暗伏着守卫。
鹤川低声道:“这情况怕是不成,不若改日再来?”
薛召容却等不得。此人死咬着薛廷衍不放,背后势力定然不小,若真让他寻到由头栽赃,定了薛廷衍的罪,整个亲王府都要受牵连。
更何况,今日之后还有两桩要事等着了结,处理好了才有望拿下翰林院学士之位。时间紧,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让鹤川引开东侧守卫,独自前往刘御史的住处。
二人素来配合无间,待鹤川将人引开,薛召容便顺着檐角暗影,一路潜至御史卧房外。
此时院中守卫森严,他冷眼扫视,指尖一翻,三枚柳叶镖破空而出,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一名黑衣侍卫循声而去。薛召容趁机又甩出数镖,院中各处树木接连响起“笃笃”之声。守卫们顿时警觉,纷纷抽刀四顾。
守在房前的三名侍卫虽未挪步,却也不由绷紧了身子。
寒光乍现间,一柄飞刀倏地没入为首侍卫的咽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窗边的侍卫闻声赶来查看,薛召容趁机推开窗户掠入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