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亲王又走到桌前,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盏,眼底泛起几分悲凉:“这二十余载,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我知你曾多次起过杀心,却终究下不去手。可见你心里还存着几分良知,知道究竟是谁真心将你视如己出。”
他抬眸看向对方,语气陡然转冷:“如今太子命不久矣,可你那好父皇却迟迟不召你回宫继位。他在防什么?不过是怕养在别人窝里的狼崽子,终有一日会反噬其主。”
“即便你回去,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你坐。二皇子是何等人物,你或许不知,我却再清楚不过。以他的心机手段,断不会让你有机会染指储君之位。”
“眼下你尚有余地抉择,是回到那个将你当作棋子的生父身边与我为敌,还是随我共谋大业?若我得登大宝,太子之位非你莫属,来日这万里江山也终将交予你手。”
“这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你心中自有计较。只要你肯狠下心肠,此战,本王必胜无疑。”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傲然,“即便没有你,这一仗我也势在必得。这些年卧薪尝胆,岂是儿戏?一旦出手,必将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他最后深深望了对方一眼:“机会只此一次,是选择走得更高和真心待你的父亲,还是回到那个处处提防、连太子之位都不愿许你的生父身边。你,好好思量。”
房间里安静下来,
薛廷衍静立良久,眉间沟壑愈深。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难明的神色。
过了一会,他道:“父亲多年养育之恩,孩儿没齿难忘。这些年来,孩儿确是真心将您当作生身之父。只是眼下这般局面,还望父亲容孩儿些时日思量。”
他看向薛亲王,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冷宫里......还有我娘亲。那个父亲我可以不认,但生身之母,孩儿实在放不下。我母亲被关了那么多年,受尽了苦楚,我想救她出来。”
“至于太子之位,孩儿自然想要。父亲也知晓我的能耐,即便没有薛召容相助,我照样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深深一拜:“无论作何抉择,父亲这份恩义,永世不忘。今日父亲一席话,令孩儿醍醐灌顶。若他日我为人之父,断不会将骨肉当作棋子,更不会让结发之妻在冷宫里,熬过二十载春秋。这天下......想坐那个位置的人太多。可坐不坐得上,坐不坐得稳,又是另一回事。我深知父亲的手段,终有一日,这九五至尊之位必是您的囊中之物。”
薛廷衍机敏过人,说话滴水不漏,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血脉亲缘这张网,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自打相认那日起,这十几年来,二人竟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倒真成了旁人眼中父慈子孝的典范。
戏做久了,假意也成了真心。薛亲王怎会看不透他的心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好孩子,只要你初心不改,为父与你,定能携手登上那至高之处。如今薛召容被囚禁在深宫之中,皇上想拿他来钳制本王,虽然薛召容这步棋对本王用意不大,但是终究养了这么多年。你进宫找趟皇上,想办法将他救出,虽然他最近有些疯魔,但于你而言,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薛廷衍回道:“父王明鉴,儿臣自当设法周旋,请皇上放他出来。”
他抬眸,正对上“父亲”温和的眼眸,那目光仍如儿时教他习字时一般慈和,仿佛这十余年从未变过。
房间里又安静一会,薛廷衍问道:“只是……沈支言失踪一事,父亲以为会是何人所为?”
第60章 第60章“薛大人他……他率兵攻……
说起沈支言,薛亲王神色未改,只低眸望着茶盏中沉沉
浮浮的叶片,半晌方道:“沈支言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又是薛召容的结发妻子,此番绑了人去,无非是要拿捏住他们的命脉。这般手段原也寻常,只是眼下尘埃未定,她应该不会有事,毕竟没了这筹码,后头的戏还怎么唱?”
薛廷衍抬眸望了他一眼,道:“父亲以为,当真是苏家表哥所为?”他略一沉吟,“何苏玄痴恋沈支言,在京城原不是秘密。当初二人情深意笃,有成亲的打算。后来沈支言自打与咱们王府定了亲,他们便断了往来。往来断了,感情未必就断。”
“何苏玄忽然染了恶疾,又因救公主获封爵位,而后搬到新婚夫妇隔壁。这比邻而居的,难免不会起心思。”
他话到此处忽地顿住,想起何苏玄被薛召容暴打一事,不免唏嘘,此人那样骄傲,又有才学,偏在情字上栽了跟头。
薛亲王听罢,轻嗤一声道:“何苏玄此人,本王倒是了解几分。冲动之下掳走沈支言也不无可能。”
薛廷衍道:“不过,他一个病骨支离之人,能将人带到何处去?他与沈支言尚有旧情,应该不会伤她性命。只是这般作为,无异于触了薛召容的逆鳞。以薛召容那般性子,找到人后还不得把他杀了。”
薛亲王没接此话,而是道:“事已至此,我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你近日多往宫中走动,仔细留意宫里的一举一动。”
薛廷衍垂首应是,向父亲深深一揖,而后退出了书房。待出了府门,他便去了皇宫。
两日后,阜城突发暴乱。几位解甲多年的老将率领旧部在街头揭竿而起,斥责今上昏聩无道,不顾天下苍生,更有甚者当街高呼“另立明君”。一时间城内烽烟四起,民心惶惶。
朝廷急调兵将镇压,不料那些将士行至阜城竟纷纷倒戈,未得江老爷子军令,竟无人敢大肆屠戮。
据传,这些老兵皆是当年追随江老爷子马踏山河的开国功臣,后来却落得食不果腹、处处受制的境地,不得已他们才起兵造反。
暴乱之势如野火燎原,不过旬日便波及京畿周遭数城。各地守军见风使舵,局势愈发不可收拾。
龙颜震怒之下,急诏江老爷子入宫议事。谁知那厢只递来一纸病榻陈情,道是沉疴难起,竟迟迟不肯面圣。
兵权在江家人手中,江家人抗旨不遵,朝堂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
暴乱之事传至京中,百姓惶惶不安,纷纷上书恳请朝廷出兵镇压。可皇命一道道发下去,竟调不出一支可用之兵,民怨渐起,天子威仪荡然无存。
万般无奈之下,皇上急召各部大臣入宫议事。岂料这些臣子非但不思平乱之策,反倒借太子中毒一事咄咄逼人,竟联名上奏要废储另立。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废太子无异于火上浇油。而眼下能继储君之位的,唯有二皇子一人。
这日御书房内,皇上终是传召了二皇子。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殿中静得出奇。他们素来疏离,此刻更是相顾无言。
良久,皇上才抬手示意:“坐吧。”
待二皇子落座,皇上细细打量这个鲜少关注的儿子,沉声道:“眼下这般情势,朕……需得你出面相助。”
二皇子眸光微动,拱手应道:“父皇但请吩咐,儿臣自当竭尽全力。”
皇上凝视着案前摇曳的烛火,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近日各地暴乱,想必你也知晓。朕如今已是力不从心,唯有指望你们这些年轻辈能扭转乾坤。”
他抬眸望向二皇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当年你生父临终将你托付于朕,若非他鼎力相助,朕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朕答应过他要好生照拂你。不论朕与你父亲,或是与薛亲王有何恩怨,对你父亲的情分始终未变。”
他苦笑一声:“说来可笑,如今满朝文武,朕竟只能指望你。各地烽烟四起,暴乱已非武力能镇压。朕要你去拉拢江老将军,出兵平乱。”
皇上突然倾身向前,直直望着他:“你近来在筹谋什么,朕心里有数。朕不怕你谋这个位置,只怕它落到薛亲王手里。朕这一生被他夺去的东西太多,纵使将这江山拱手让人,也绝不能便宜了他。”
“这是朕与他一辈子的对弈,至死方休。想必薛廷衍的事你也清楚,薛亲王甘之若饴地养了他这么多年,此刻,朕宁愿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他。朕望你念在这些年的养育之情,助朕这一回。”
皇上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俨然一副慈父受难的模样。
二皇子静默地注视着他,眸色深沉无波,良久,方才缓缓开口:“父皇,儿臣承蒙您多年养育之恩,自当以您马首是瞻。”
“如今薛亲王已然出手,局势危如累卵。若父皇信得过儿臣,不妨将此事全权交由儿臣处置。相信儿臣既能保您龙椅安稳,亦可守住储君之位。”
“眼下朝臣虽多有异心,但若父皇肯将皇祖父留下的那件信物赐予儿臣,阻碍应该会小一些。那些叛乱老将多是追随皇祖父打天下的开国元勋,有了这个,相信儿臣一月之期,定能平息这场暴乱。”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皇上神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及先皇信物。那物件承载着开国时的峥嵘岁月。当年先皇亲率江老将军与众臣浴血奋战,收复三十六城方立此国。这些老臣对先皇誓死效忠,想必对此信物应有所敬。
二皇子见皇上沉默不语,便缓声道:“父皇明鉴,如今朝野上下人心背离。即便您手持皇祖父信物,只怕也难以服众。儿臣这些年在民间广施善政,修桥铺路、开仓赈灾,在百姓中尚有些许声望。”
“眼下众臣所求,不过是想拥立新君以止干戈。若此时持皇祖父信物重整朝纲,未必不能收服众臣。待儿臣肃清朝野、理顺政务,这九五之位仍是父皇的。”
他喉头微动,声音愈发低沉:“届时父皇若信得过儿臣,便立我为储。若心存疑虑,另择贤能亦可。这些年来,儿臣早已将您视作生父。每每行事,唯恐给东宫添堵,更怕惹来父皇猜忌。”
他的语气里开始透着伤感:“儿臣自知不过是寄养宫中的孤雏,全赖父皇顾念父亲旧情。如今,也唯有这番赤诚可报了。”
他说罢重重叩首,玉冠触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言辞恳切,字字句句皆透着赤诚。
这么多年,他在朝野间素有贤名,端方持重,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从未添过半分麻烦。
皇上待他虽谈不上疼爱,却也未曾苛待,加之太后时常照拂,方能平安长成至今。
殿内沉香袅袅,皇上凝视着眼前这个养了二十余年的孩子,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道:“先皇信物,朕可以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朕要即刻废太子,改立三皇子。”
他目光渐深,语气不容置疑:“三皇子虽年幼,但有李家与何家扶持,应当能走得更为顺畅。待事成之后,朕自会让他好生待你,还望你尽心辅佐。”
立三皇子为太子?
皇上话音方落,殿内霎时寂静无声。他方才还松口允二皇子继位,一提起先皇信物便立即改弦更张。宁可立那个与外臣私通所生的孩子,也不愿让他这个养子沾染储位。
二皇子眼底划过一丝讥诮,从容拂袖
,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父皇圣明。如今薛廷衍立场不明,确实唯有三弟这般正统血脉才堪继大统。”
他微微俯身:“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力辅佐。”
皇上没料到他应得这般干脆,怔忡片刻方道:“好,朕这便去取信物予你。你且先去江老将军处周旋,设法取得部分兵权镇压暴乱。朕这边即刻着手废立太子之事。”
他命人取来一个紫檀木匣,启匣时发出沉郁的声响。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青铜宝剑,剑鞘上蟠龙纹已有些模糊。
这正是当年先皇征战四方时随身佩剑,不知饮过多少敌将鲜血。江家军与太傅等一众老臣,皆是看着这柄剑在沙场上所指之处,所向披靡。
皇上缓缓执起宝剑,剑穗上的明珠已然黯淡。他将剑递至二皇子跟前,却在对方即将接过时又猛地收手。
二皇子神色未变,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待那柄剑第二次递来时,他才郑重接过。
皇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摆手道:“既如此,你且速速去办。”
“儿臣领命。”二皇子双手拖剑行礼,剑锋映着他低垂的眉眼,“定不负父皇所托。”
他捧着那柄青铜剑退出大殿,直到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皇上才收回了凝在他背影上的目光。
果然,先皇信物一出,那些作乱的老将们收敛了几分。只是民间仍有流民聚众闹事,不过比起先前兵将倒戈的乱象,已算是好转。
不过三日功夫,废太子的诏书便颁了下来,且皇上有意要立三皇子为太子。朝堂之上顿时哗然,诸位大臣纷纷上奏劝阻。有人直言三皇子年幼,当以二皇子为储君方合礼法。更有御史当庭参奏,道是李贵妃与前太师长子严河有私,三皇子血统存疑。
一时间,金銮殿上乱作一团,奏折如雪片般飞向御案。
皇上对朝堂上的纷争充耳不闻,执意将三皇子扶上储君之位。这一意孤行的举动,犹如在沸油中泼下一瓢冷水,引得朝野震荡。
关于太子离奇中毒的流言甚嚣尘上,更有老臣当庭痛斥天子昏聩,直言其已不配执掌江山。
宫门外日日跪满劝谏的大臣,民间怨声载道。唯有李家一党力挺三皇子为新太子,在朝堂上形成泾渭分明之势。
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薛亲王突然举兵造反。
这日天色未明,铁蹄声便震碎了皇城的宁静。薛亲王与薛廷衍亲率大军长驱直入,直至皇城。
叛军势如破竹,从外城一路杀到宫门,箭矢如雨般射向朱红宫墙。
连武功都不会的薛廷衍此刻甲胄加身,手中长剑滴血,与薛亲王并辔而立,率铁骑直破皇城。
霎时间,整个京城烽烟四起,杀声震天。
皇上虽早有防备,却未料叛军来势如此凶猛。朝中大半臣工已倒向薛亲王,而能调遣的兵马尽数握在江老将军手中。不过数日,皇城便已陷落大半。
雨夜惊雷,一道闪电劈开浓墨般的夜色。皇上立在残破的城楼上,玄色龙袍被雨水浸透。脚下是薛亲王与薛廷衍率领的千军万马,雨幕中虽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那股肃杀之气。
“三弟。”皇上声音嘶哑,混着雨声传来,“你我相争数十载,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薛亲王仰首望向城楼,唇边凝着一抹森冷笑意:“二哥,臣弟倒觉得这一步走得太迟了。”
雨水顺着他的铁甲蜿蜒而下:“若这些年我再狠绝些,此刻站在那城楼上的就该是我。不,应该是你的首级早已悬在这城门之上。”
皇上袖中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冷笑道:“既已至此,那便决一死战罢。”
他的目光渐渐转向薛廷衍,隔着重重雨幕,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薛廷衍薄唇微启,终是沉默。
皇上眼中痛色愈深:“天意弄人,朕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认这乱臣贼子为父,还是认朕这个生身之父?若你此刻回头,朕即刻立你为储。这江山,终究是我们父子的。”
惊雷炸响,将天子最后的话语吞没在滂沱大雨之中。
薛廷衍闻言,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笑意。他抬眸望向城楼,雨水顺着眉骨滑落,沉声道:“父皇,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说这些漂亮话了。这些年,您与母妃给儿臣画过的大饼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