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支言轻声问道:“那王爷可曾与您提起过薛召容?”
“提过。”阮宁回道,“说起召容那孩子,王爷待他,总是格外不同。平日里与我提起其他事都很从容,唯独说到召容时,总爱数落他的不是,有时候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那模样,活像恨铁不成钢。”
“可每逢召容受伤,王爷又会整宿整宿坐在床头叹气。天明时分我见他眼底青黑,问起来又只字不提。这般严苛,又这般挂心,实在叫人看不透。”
“你们大婚那晚,他在书房独坐整夜。次日便去祭奠了王妃,并且还带了三束白菊。从前年年祭扫,王爷都是带两束,我想另外一束应该是替你带的。”
“我嫁过来这么久,倒渐渐品出些滋味来,其实王爷他是个极重情的人,也有温柔的一面,且极其尊重我。”
沈支言听罢这番话,心中不免惊诧,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爷与阮宁的日常竟是这般模样。
王爷待阮宁如遇知音,敬重有加。阮宁虽不能为王府开枝散叶,却也能守着这份岁月静好,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圆满。
想起那夜李贵妃遣了大队人马到沈府抓她时,王爷挺身而出,掷地有声地道:“沈支言乃我亲王府的人,我看谁敢从我面前将她带走。”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般护短的姿态,足以证明他确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当初两府谈论婚事时,像王爷这般位高权重又强势之人,能放下身段,领着两位公子任她挑选,也足以说明他是非常尊重她的,并未随意对待。
只是,他独独对薛召容不同,不过细细琢磨阮宁的话,发现王爷对待薛召容的态度,恐怕不似他们看到的那般简单。
薛亲王这个人,实在复杂。
沈支言在阮宁这里坐了许久,直至夜色深沉,才见薛亲王自外归来。薛亲王见了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显冷淡,只将人请入客房落座,又命下人奉了热茶。
薛亲王尚未开口询问来意,沈支言便直接问道:“王爷可知,薛召容失忆之事?”
薛亲王望她一眼,回道:“知道,大夫说他忘记了你。”
他竟然知道。沈支言又问:“那王爷可知,她为何会失忆?”
薛亲王没有回答。
沈支言蹙眉道:“是您派他前往西域刺杀西戎首领时,头颅受创,险些丧命,才落得这般症状。”
每每想起此事,沈支言都心痛不已。
薛亲王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缓缓靠向椅背,整个人隐在烛影摇曳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良久,他才沉声开口:“西域之事确有变数,未料半路会另有一批人截杀于他。你且宽心,本王已命人遍寻名医,定会设法治好他的失忆之症,让他早日记起你。”
薛召容在西域被截杀一事他都知道?
沈支言忍不住追问:“那他近来所作所为王爷也都知晓了?只是以王爷往日对他的严苛,此番为何不将他禁足府中?或是如从前那般,罚他去办那些刀口舔血的差事?”
沈支言有些激动,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疼惜:“自我认识薛召容以来,从未见他有过片刻松快。日日如履薄冰,活得比牛马都累。偶尔得人半分温存,那欢喜模样,竟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她抬眸直视着王爷,眼底隐隐泛红:“从前我不过是个外人,纵有千般疑惑,也不敢质问王爷半句。可如今我是他的妻子,我要护着他,爱着他,更要替他问个明白,您这个父亲,为何待他如此苛刻?”
“不瞒王爷,就连薛召容自己都曾怀疑过您,究竟是不是他的生父。这世上哪有父亲会这般对待自己的骨肉?婚前议事那日,我说起他受过的苦楚,分明也见您红了眼眶。”
“王爷,今日我便斗胆问一句,您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我知道这般问实在唐突,可他现在是我的夫君,我有权知晓他的一切。”
案上茶烟袅袅,将薛亲王的面容笼得模糊不清。沈支言愤怒地望着他,指尖已经深深掐进掌心里。
这一次,薛亲王的沉默格外漫长。
他的面容依旧隐在烛影深处,可沈支言却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笼罩着一股沉沉的压抑,不是冷漠,不是暴戾,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克制,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死死按在心底,挣扎不得。
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很是低沉:“我确实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一点无需怀疑。至于这些年对他的苛待,我……无从辩驳。”
话至此处,他忽然停住,再未继续。可那语气却再不似往日威严,反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沈支言追问道:“既然您是他的生父,那能否告诉我,为何要这样待他?”
她想象不出合理的理由。
薛亲王仍未应答。
沈支言急道:“王爷身处权力漩涡多年,这一生都在为皇位与今上相争。您本就是先帝诸皇子中最出众的那个,当年连太子都要逊您三分。”
“我幼时曾听家父提及,夺嫡之战时,您本已势如破竹,击退两位皇子。可就在胜券在握之际,当今圣上突然杀了出来,夺走了皇位。”
“王爷,您这般人物,当真会甘心将筹谋半生的帝位,就这样轻易放弃吗?我想应该不会。后来您做了亲王,依旧强势如初,骁勇不减。当年追随您的文臣武将,至今仍对您忠心耿耿,可见您待他们确有让人誓死效忠的魄力。”
“然而,你却独独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您宁愿将敌人的儿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却不肯给自己亲生儿子半分关爱,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沈支言最后两句,不仅让薛亲王身形骤然一僵,终于从阴影中直起身来,冷声问:“薛廷衍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支言迎着他的视线,回道:“王爷,事到如今,这早已不是只有我与召容知晓的秘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明白您或许真心将薛廷衍视如己出,但若非另有深意,您怎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打压
至此,反倒对死敌之子百般疼爱?”
“朝堂之事我不问,我只想问您,对薛召容如此严苛,究竟为何?他恨您,想逃离亲王府,可心底却始终盼着您能回头看他一眼。”
她喉头微哽:“您一次次将他派往最凶险的境地,他却不抱怨。因为他总想着,或许再坚持一次,您就会给他半分温情,让他知道何为父爱,何为家。”
“是,他性子偏执,行事极端,可骨子里也是温和的。您可知他为了求得一段真情,能执着到什么地步?这样一个拼了命想要被人疼爱的孩子,王爷,您怎么忍心呢?”
“即便受尽磋磨,伤痕累累,他也从未有过半分退却之意。这般赤诚,莫说是我,便是周遭众人亦为之动容。可为何,为何独独打动不了您?这些年,您可曾有过片刻的心软?”
说到痛处,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每每提及此事,除却剜心之痛,更有万千悔恨啃噬心扉。她恨自己未能早些醒悟,恨自己未能早日将满腔柔情尽付。
室内烛火幽幽。
薛亲王凝视她悲痛的模样,良久,方轻叹道:“世间之事,多有不得已。你既已知晓这么多,我也不愿再瞒你。这些时日我也常自省,这般执念究竟为何?纵使来日得偿所愿,不过是一口意气强撑至今。”
“怨憎蚀骨,早将我熬成了个冷心冷肺之人。”
他又沉默了一会,终是将一切道出:“薛召容失忆之事,并非无迹可寻。尚在襁褓之时,他便被人重重摔掷于地,险些丧命。那时,他的头颅便已受损,神智昏聩,几度濒死。”
他闭了闭眼,似在压抑翻涌的怒意:“当时我遍访天下名医,日夜守候,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里抢回来。虽保住了性命,可终究落下了病根。”
“那时,他时常恍惚,记忆如流沙般难以握住。方才说过的话,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我与他的母亲日夜忧惧,唯恐他此生难如常人。生在帝王家,若心智不全,便是死路一条。”
“后来,我暗中查探,才知当年多少豺狼虎豹,早已盯上了他。他们知晓我的手段,亦知我极有可能登临大位,所以,便对一个襁褓婴孩下手。”
“他们将他高高举起,狠狠摔下。那么小的孩子,七窍流血,奄奄一息。他们……他们竟也下得去手。”
“待到他四五岁时,我与他母亲渐渐发觉,他记性总比旁人差些,性子也愈发孤僻。我们日夜悬心,唯恐他这般模样,终有一日会遭人毒手。”
说到此,他的嗓音极其深沉:“谁知他五岁那年,他母亲因着一桩不堪承受的祸事悬梁自尽了。此事牵扯到我的孪生兄弟,还有当今圣上。”
他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阴郁,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
沈支言静静听着。
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字字泣血,仿佛每说一句都在剜心。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今日竟这般毫无预兆地,在她这个女子面前倾泻而出。
房中沉寂许久,薛亲王方又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苍凉:“这世上,鲜少有人知晓我还有个孪生兄弟。当年母亲为助我夺嫡,诞下我们兄弟二人后,便将另一个孩子暗中藏了起来。对外只道只生下一位皇子。母亲想着,横竖有两个孩儿,总有一个能活到最后,登上那九五之位。”
“我母亲一生要强,总想让自己的孩子坐上皇帝,也总惦记着皇后之位。她待我们比之寻常母亲严苛许多,要求我们习武读书,一刻也不能停歇。”
“我自幼便活在母亲的强势之下,日日被她耳提面命,如何才能在朝堂立足,如何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偶尔,母亲会带我与那位隐藏起来的弟弟薛科相见。让他学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他成为我的影子,让他在我有危难时代替我。她这般谋划,确实对日后夺嫡大有裨益。毕竟,死了一个,还能有另一个顶上。”
他说到这里,不禁冷笑出声。
“那时我们年岁尚小,但也懂得母亲在深宫中的不易,都乖顺地按着她的谋划,一步一步往前走。”
“待我及冠之年,遇见了薛召容的母亲。她就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明媚温婉,与我母亲是那么的截然不同。是她让我知晓,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般温柔的人和感情。”
说起妻子,他眸中尽是痛色,语气也温和了几分:“我们成婚那日,她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至今仍在我梦中浮现。”
“可新婚不久,母亲在后宫遭人构陷,险些丧命。我前去相救,却中了埋伏,重伤昏迷。母亲怕我真就这么死了,便让暗中藏起来的,与我一般无二的弟弟,顶替了我的身份。”
“薛科很出色,不仅护住了母亲,更将朝中乱局一一摆平。只是时日一长,他竟贪恋起这站在阳光下的滋味。他想以我的身份生活,更想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后来他将我囚于暗室,彻彻底底顶替了我,那孽障......”话到此处,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当真是天生的戏子,学我竟学得惟妙惟肖,连母亲都难辨真假。”
“更可笑的是,他竟与当时的二皇子薛崇结为莫逆。薛崇本不是储君之选,可那孽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硬是将人哄得团团转。朝堂上下都道他们情同手足。而我,却被那畜生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整整一年。”
“后来,我终于寻到机会逃了出去,当我找到那孽障时,他竟要亲手了结我的性命,好彻底取代我。”
他眸中血色更浓:“在他顶替我身份之前,我的夫人已然有孕在身,在她生下孩子后,那畜生,竟将他与别人生的孩子,与我的骨肉调换。为了不让我夫人发现,还总是给她下药,让她变得神志不清。”
“而后便是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那孽障与薛崇联手,先除太子,再诛诸王。待我带着外祖家的兵马杀到时,那孽障见了我,竟还执迷不悟,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就在他举剑刺来的刹那,四弟的冷箭......”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口。”
“后来薛崇带着那孽障杀出重围,仓皇逃窜。结果待我即将问鼎之时,他突然又率大军杀了回来。那些兵马,本是我多年苦心经营所得,那孽障却在临死前尽数赠予了薛崇。”
“我一时轻敌,又中了埋伏,最终,皇位被薛崇夺了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好一会才继续道:“那时我为求自保,只得暂且臣服,受封亲王之位。”
“后来待我寻到夫人时,才知孩儿已被薛崇带走。那孩子......就是如今的二皇子薛盛。”
“薛盛很像我那孪生弟弟,不仅聪明,还遗传了其模仿的能力。他可以模仿我的神韵,还可以模仿昭容的肢体动作,甚至连各种声音都模仿的极其逼真。”
“在得知他不是我儿子后,我与夫人辗转许久,终在乡野寻得亲子。后来为他更名为薛廷衍。”
“寻到孩子后,那段时日,我们一家三口过得也算顺心。后来夫人又有了身孕,诞下了召容。”
“直到召容五岁那年,我们才知晓,养在膝下多年的薛廷衍,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他冷笑一声:“好一招偷天换日。当年寻子之时,皇上竟不惜用自己的血脉做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这枚棋子亲手取我性命。”
他咬牙道:“最痛的是,我们真正的骨肉,早已被他杀死。”
“夫人知晓真相后承受不住,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那一年多与她朝夕相对的,竟是我的孪生弟弟,还有自己含辛茹苦养育多年的孩子,也是仇敌之子。”
“是啊!这般荒唐之事
,任谁也接受不了。她为此肝肠寸断,终究承受不住,一根白绫了却残生。”
“她素来温婉,性子最是明媚可人,恰似那向阳而生的太阳花,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与她相伴的岁月,当真是蜜里调油般的快活。可这般好的一个人儿,嫁与我竟是平生最大的劫数。”
“她悬梁前给我留了封长信,我捧着信纸读罢,方知她心中苦楚,也明白她为何要走这条绝路。信中,她千叮万嘱,即便真要取薛廷衍性命,也莫要让我亲自动手,她不愿我手上沾个孩子的血。她说恶人自有天收,终有一日会遭报应的。”
“她还说,薛召容那孩子与旁人不同,是她心头最割舍不下的牵挂。嘱咐我,在这吃人的争斗里,定要叫他学会独自熬过风刀霜剑,纵使没了爹娘庇护,也要能在这世间立得住脚跟。”
“后来我装作毫不知情地仍将薛廷衍养在身边,为的就是有一日依他为筹码除掉皇帝。”
“至于召容……我护不住他天真,便只能逼他刚强。我要他做这世上最锋利的刃,最隐忍的刀。当年我母亲教我的手段,后来悉数用在了他身上。我母亲曾说,生在帝王家,情爱亲缘皆是虚妄,唯有活着,唯有登上那至高之位,才是正经。”
“我那好弟弟勾结薛崇,夺我皇位,杀我亲子。这笔血债,我怎能咽得下?这些年,我忍辱偷生,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受尽折磨,却对仇人之子百般呵护。”
话至此处,他忽地顿住,嗓音似浸了陈年的恨,淬了蚀骨的痛,裹挟着对这世道滔天的不满。
他沉默良久,终是惨然一笑:“后来,我竟也成了那般令人胆寒的狠角色。一步步走到今日,活成了自己最憎恶的模样。”
“我虚情假意地待薛廷衍好,装模作样地疼他宠他,反过头来苛待自己的孩儿。为的不过是让仇家放松警惕,叫我的骨肉能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里活下去。我要他炼成钢骨,磨出利刃,终有一日走向那九重天上。”
“我也恨极当年心软。曾有数次机会能取我那孪生兄弟性命,却因顾念血脉亲情,终是手下留情。谁知,他转瞬便要将我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