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都知扶他们起来:“奴是赵悯心腹。侯爷没有杀我,在光州为赵悯修了坟茔,留奴一条命做守陵人度过余生。”
他眼眶红了:“胡大人,夫人,这是侯爷在替你们还恩。”
胡凌云拉着春杏又拜了几拜。
吴都知看天色不早了,便要上船回光州,春杏眼神飘忽,心里很乱,见他要走便又问道:“吴大人,若说我大哥是为邱将军入狱,您当时为何不求助兰辞,毕竟他与邱将军关系更近。”
吴都知道:“夫人,血书是先递给侯爷的,但他没有看。”
望着眼前女子低下头,逐渐晦暗的神色,他继续道:“因为侯爷从鄂州返回临安时,并不知道邱将军已经不在了。这件事被严密地瞒住了他。而我接官家旨意,以邱将军事急为由,骗他暂放兵权,孤身离开鄂州。等入京前夕再告诉他死讯,免得他被怨怒冲昏头脑,拥兵作乱。”
春杏愕然抬头看他。
吴都知道:“就在夫人拦辇前片刻,我刚刚将这件事告诉他。”
那日的情景突然鲜活起来,春杏回想起他在车中如坠冰窟的嗓音,想起接踵而来他烂醉如泥的雨夜。
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有迹可循。
“为什么让您告诉他?”这一次是胡凌云疑惑了:“您与侯爷应当并不熟稔。”
吴都知起身,掸掉袖子上的灰尘,一边跟着武官往外走,一边道:“这件事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早年我和邱长风是同乡,前后脚被募入王府做府兵,我们也曾出生入死近十载。只是他胆大心细有将才,我谨慎内敛,选择了在王妃和小殿下身边做内侍,从此天各一方。侯爷跟在邱长风身边,对我自然也有几分亲近。先帝也是因着这层关系,觉得由我一路陪同,会更得他信任。”
这浅薄的几分亲近,也都在那一次用完了。胡凌云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等胡家兄妹两回过神,吴都知已经走出去一截了。春杏将随身的银钱都掏出,胡凌云也把钱袋子翻出来,他跑得快,追上去道:“吴大人留步。”
吴都知没有回头,却似乎看透一切,他朝二人挥了挥手:“都是身外物,奴用不着,留给胡家小妹买糖吃罢。”
*
回临安之前,兰辞在建康留了两日,将林娘子和两个孩子接上,带在身边。
辛平远本来以为会被送去见他凶神恶煞的大哥,听说兰辞要带他和小妹一起去临安,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小妹夸张道:“你不知道临安城有多大多漂亮,大灯笼要亮一整夜,有嬢嬢在鼓上跳舞。铺子一眼望不到头,逛起来三天三夜都逛不完。”
辛平远听得眼睛放光,却不是小妹那样活泼的性子,只原地笑着,期待x地看着兰辞。
兰辞把小妹抱在腿上:“到了临安,让白姑姑带你们逛。”
小妹看他捏着竹笔:“侯爷,你在给我阿姐写信吗?”
烛火晃动,兰辞垂眸道:“对,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
从两人分别的那天起,他就断断续续给她写信。
写他沿途看见旧风景想起她,写他遇到的难事,心中的反思。
小妹眨眨眼:“有啊,侯爷,你和我阿姐说,我好想你,特别想你,求求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哪怕一眼,好不好?”
兰辞手一顿,在信纸上落了个墨点。
小妹催促道:“侯爷,你怎么不写呀。我还想说,阿姐你什么时候来抱抱我,亲亲我,我想用我的脸蛋贴贴你的手心。”
辛平远听得羞怯,头都抬不起来,他家里即便是母亲和孩子之间,也不会说这样亲昵的话:“宝络你不害臊就算了,惹得侯爷脸都红了。”
兰辞摸摸他的头:“无妨,我都写上。”
在建康这两日,他住在先前的宅院里,后院的东西都在,是先前在循王府的陈设。
他已经知道春杏并不怀念这里,怀念的只有他一个人。
推开院门,熟悉的气味袭来,中庭的杏树有了开花的迹象。兰辞独自欣赏了片刻,阖上门穿过院子。
今天太阳不错,看守的小厮把雕花门窗都打开通风,他走进去便看到了小猫。
小猫长成了大肥猫,许久未见,已经将他当做生人。
见到他,猫吓得弓起腰,在原地打了个滑,接着就近往一旁的圈椅下钻去。肥硕的身体将椅子下面的竹箱笼都顶翻了。
他记得这竹箱笼对春杏来说,是有一点分量的。
他就是用这竹箱笼做借口,将人骗到了后院。
他合衣躺在榻上,看着不远处的雕花罗汉床,厚重的帐幔,他想到那个已经模糊了面目的祝鸣漪。
春杏曾以为,他对她的执念是对祝鸣漪的缘木求鱼。其实他沉沦于祝鸣漪的娴雅含蓄,也为春杏的鲜活韧性怦然心动。而当这些特征归属同一个人,满足他阴郁扭曲时的病态欲望的同时,又在他清醒时令他心疼不已。
这样酸痛的思念,让他忍不住焦躁地在几间厢房踱步。
轻抚摸她从前练字惯用的平头案,将她穿过的单衫罗裙抱在怀中,埋头深深吸气,又去拨弄她戴过几次的钗环和步摇。
他想她的头发那么乌黑浓密,散开时妖娆纯稚,梳成发髻又端庄冷艳。
折腾了许久。尤觉得不够,又将视线移至那只竹箱笼。
他其实没打开过。
翻人东西是不对的。
何况还上了锁。
兰辞犹豫了片刻,从春杏妆奁里寻了根耳坠子掰直,压住锁孔轻轻一别,脆弱的锁扣便“啪嗒”一声跳开了。
这是在临安时,林娘子给春杏的。
箱笼里放着黑漆盒子和几件衣裳、日用。盒子里是不值钱的银器,临安外城小铺子的房契,并几片一阵风就能吹散的金叶子。
兰辞敏锐察觉,这应是林娘子与亡夫为春杏备下的嫁妆。
普通人家,这嫁妆已然丰厚,胡家再难,林娘子也没舍得挪养女的压箱钱。兰辞心里说不羡慕是假的,他将几件衣裳也抖开,虽然都是普通料子,但看得出缝制者用了十足的心意。
譬如上衫和罗裙,里衬能接触到皮肤的部分,都用软和的旧布缝上,在顺手的部位,贴身缝了能装下荷包的口袋。
连一件深灰色油布斗篷的腰间,都缝了穿腰绳的孔。
将雕花门阖上,他左手提着竹箱笼,右手捞着大肥猫,离开了后院。
启程前他去马厩看楚楚,小满把临安外宅的马夫叫来照顾它。马夫收拾好东西,提着篮子也准备上船。
楚楚原先很娇气,用别的马用过的毛刷,它会不乐意地直甩尾巴。
所以它的东西是单独收着的,一个猪鬃毛刷,两条换洗的手巾,一块打了孔的藕色盐块。装在鹅蛋形的篾竹篮子里,篮子把手上,用布一圈圈缠上。
兰辞摸了摸马头,又想到惠嫔说赵悯曾经用楚楚威胁春杏。大抵是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两人分别时,春杏坚持让他把楚楚也带回临安好好安顿。
其实楚楚已经没那么娇气了,他知道它想跟着她走南闯北,而不是关在孤独的马厩里,偶尔去街上迈着小碎步供人瞻仰。
它眼里泛着委屈和困惑,兰辞翻身上马,拍拍它道:“慢慢等,她会回来的。”
马夫过来跟在后面,兰辞目光扫过篮子,提手上缠着的布眼熟:“你从外宅带来的?”
马夫将篮子举上去给他看:“对。楚楚从鄂州过来,不是先歇在邱将军夫人家的吗?她家二郎君给现编了这个篾竹篮子放东西,刚编好有些扎手,小的便用篮子里放的布条,缠了一圈布上去。”
兰辞抓着辔头,弯腰将篮子接过来。他指腹摩挲着提手上已经泛白发旧的布料,夹着马肚子边走边拆出一圈来,一时没想起是在哪儿见过。
上了船便开始忙碌,雪片般的信件和折子送来,他忙到深夜,看着外面宽阔的江面,又打开那只竹箱笼。随意把玩她放在盒子里的东西。
他突然想去看看春杏在临安京郊的住处,看看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第96章 借口
胡家兄妹扶灵将辛母遗骸送到益都府,便留下来帮辛铎处理事务。除了护卫队伍,兰辞又遣了上百人的医侍和工匠前去。
这日,益都府辛氏老宅内,春杏带着辛铎的几名妾室,正陪在两个犬戎贵妇身侧,看教习嬷嬷教他们汉人礼仪。
教习嬷嬷是春杏身边的老人了,原先在祝家,便是她教导春杏。
“来人若是是尊长,便在影壁前垂手侍立。见外面轿子停稳,会有女使道:林夫人到。这时便碎步趋前至门槛内三步处,口中称:林夫人万福。”
嬷嬷干瘦板正,声如洪钟,语气又是惯来的严肃,一群听不懂汉话的犬戎女眷都被压住了气势,等着随行的舌官翻译。
舌官说完,教习嬷嬷见他们还有些困惑:“二娘子可否示范一二。”
春杏起身做了一福。便小步行至门边,左手压右手,举至齐额,徐徐下拜,道了声万福。她瘦高身段,又特意换了身合犬戎人崇尚的亮彩泥金织锦袄,戴着金钗步摇,徐徐行礼,仪态端庄好看。
这些礼仪,都是春杏在当祝鸣漪时练熟的,与这些官眷打交道的门道,也是那时候娴熟起来的,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那两位贵妇看了,这才明白教习嬷嬷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松了口气,便连连夸赞“好看”,与带来的年轻女眷一道,在一侧认真模仿。
这两人,分别是益都府同知夫人和盐使司夫人。女子交游较为软性,试探起风口来也不易打草惊蛇。
玩闹似的学了一会儿,春杏又让女使端来厨娘做好的吃食。
闲谈时,同知夫人的女儿玉奴年纪小,好奇道:“二娘子,您真的是那位祝大将军的女儿吗?”
同知夫人往她嘴里塞了块樱桃毕罗,让她莫要多嘴。
春杏笑了笑,没有否认。辛铎嘴巴大,全益都府都知道,她是清贵文臣的养妹,亦是祝将军的嫡亲长女。
她那亲爹在南边卸任已久,是无人问津的闲云野鹤,在这里却有赫赫声名,很得尚武慕强的犬戎人敬重。
即便是女眷,一听说春杏是将门虎女,也不敢轻视。春杏没想到,这便宜亲爹还有用的上的时候。
原先她总怕被人说“果然是乡下长大的”,对这个身份很抵触,如今祝家千金的身份成了个添头,她便不再藏藏掖掖。
将人送走时,她给两位夫人各配了一名医侍和绣娘,并几个耳聪目明的女使小厮同行,都是胡家兄妹扶灵来益都之后,兰辞从南方送来的。是示好也是监视。
晚上春杏正在前院吃汤面,胡凌云也饿着肚子来了,甩给她一个布包裹:“你的信,又来了。”
春杏放下筷子,打开布包。
是兰辞寄来的。里面是一层层的油纸包,撕开来有五封信。
春杏已经习以为常了。兰辞的信几乎每日都有,不过他行事低调,信里也都写的是正经事,即便偶尔流露出一点感慨,也非常克制。
故而春杏不会藏藏掖掖,当着胡凌云的面,大大咧咧就开始看信了。
岂料信纸一打开,几行扎眼的字映入眼帘。
春杏立刻把信阖上,怒瞪着抄着袖子不小心看到内容的胡凌云:“你看到什么了。”
胡凌云道:“我想你,求求你看x我一眼……”
没等春杏开口,辛铎不知何时出现,伸着脖子道:“……我想用我的手贴贴你的脸蛋。”
春杏大叫了一声。
胡凌云颇具自知之明地宽慰道:“小夫妻说点什么体己话都是合适的,不合适的是我们两个老光棍。”
辛铎不乐意了,用煎饼裹了菜肉,蹲在门口便吃了起来,嘴里嘟囔道:“胡大人,你是老光棍我可不是,我虽未娶妻,可是不缺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