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一抬头,便看见一个佝偻的小老头似的男人倚坐在门边。
见有人来,他脏污的袖子轻甩,扶着青灰色砖瓦墙面站起来,身子晃了晃。
胡春杏愣了片刻,感觉仿佛是在做梦。
眼泪刷地流出,她嘴唇发抖,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哥!”
倚在墙边的小老头,正是林娘子的长子胡凌云。
胡凌云眼睛也立刻红了。
他抱着妹妹,用尽全力将她托起来转了一圈,等春杏笑出声,他才将她放下来:“胡闹,我身上脏死了。”
春杏低下头去看哥哥。
胡凌云还穿着走之前穿的那件沙色襕衫,几个月过去,已经脏得像铁片。气味更是酸臭交加,闻之作呕。
唯有一张脸,大概是临时清洗过,还算白皙俊朗。
春杏没撒手。她哭得很安静,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胡凌云全须全羽的回来了,手上也没见疤痕,她轻声呢喃:“哥哥吃苦头了……”
“还好,”胡凌云忍着泪:“这些日子家里也难吧?我最担心就是三叔来找你们麻烦。”
春杏轻描淡写道:“来过,被我赶走了。对了,哥哥,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胡凌云心疼地摸着妹妹的头:“我也不知道,早上突然喊我出来,说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懵着,就出来了。”
春杏想到昨日拦辇:“我昨日……去循王世子那里递了血书,会不会是他?”
“你为什么会去循王世子那里递血书?”胡凌云皱了皱眉:“你认得他?”
“不认得,阴差阳错,”春杏摇头:“本来是跟着沈家哥哥一起,想给一个路过的老官人递的,是我拦错了人。最后血书送到他手里,所以是他救了你?”
“那……应当是,”胡凌云眼中暗了暗,最后思忖道:“想必是……世子殿下放了我一马了。”
他还在犹豫如何同妹妹解释,春杏已经擦了泪,冲进房内,将这个消息告诉委顿在家中的小妹和母亲。
林娘子一听儿子活着回来,腿都软了。
被春杏扶着走出厢房,一看儿子饱经风霜的模样,顿时扁着嘴哭起来:“啊呀!难道真是昨天春杏拦辇遇上贵人了?”
春杏道:“兄长说,应当是了。”
林娘子上上下下摸着儿子,激动地跪下来朝着外面磕头:“多谢老天保佑,多谢世子殿下保佑!”
春杏破涕为笑:“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有功劳的!”
胡凌云扶额苦笑。
小妹闻讯而来,捂着还没好利索的肚子,连滚带爬攀上哥哥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小妹一哭,春杏又跟着哭了一遍,连带着一旁洗衣裳的李妈妈,都红了眼。
胡凌云按住葫芦浮起瓢,忙得团团转,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
一家子闹了个人仰马翻,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李妈妈在一旁打好水,提醒道:“二娘子,该让郎君洗洗换身衣裳了。”
小妹也笑起来:“对,哥哥都臭了。”
等胡凌云洗漱完出来,换了干净衣裳,发现春杏已经出门了。
林娘子临时做了两个炒菜,一个甜汤,白米饭热腾腾冒着热气。
胡凌云吃了几个月牢饭,看得两眼发光,抱着饭碗一顿风卷残云。吃得精光之后又想起来没给妹妹和母亲留:“哎呀,我这真是……”
林娘子笑道:“午饭还有好一阵子呢,我马上就做,春杏回来刚好吃上热的。”
胡凌云将几个盘子摞起来,端到伙房外的盆子边上,打算洗碗:“这几个月租子都是春杏收的吗?”
林娘子道:“是啊,你出事之后,她真像是变了个人,稳重多了。”
胡凌云垂下眼,手臂浸在凉水里:“我倒希望她永远像原来那样。”
林娘子笑道:“尽是给你们惯坏的。她那个脾气,去哪里找到婆家。”
胡凌云不满地哼道:“我将来考个进士,入了崇文院,想娶春杏的不得排成队。”
林娘子听儿子这样说,眼中也满是憧憬:“那你可不能诓娘。”
大中午热起来,午饭做好,春杏也回来了。
胡凌云将东坡肉端上来:“好久没做了,手艺都生疏了。”
春杏用筷子拨开麻绳,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没有啊,还是很好吃。”
小妹也有样学样,奶声奶气道:“没有呀,还是很好吃。”
胡凌云去勾小妹鼻子:“小东西。”
家里添了个壮劳力,又没了三叔的威胁,林娘子里里外外忙活着,面色泛着红光。晚些时候,她还差周叔去给沈秀才送信,让他得空了来吃饭。
“为你的事,沈秀才也操碎了心,今后要好好感激人家。”林娘子道:“当然,最要感激的,还是循王世子殿下。今后你若是有幸做官,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
春杏在旁帮腔:“是啊是啊!要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人家。”
胡凌云满不在乎,嘴里嚼吧嚼吧道:“你自己去结草衔环吧。兴许就是人家一随口的事情。”
林娘子不高兴了:“怎么说话呢?滴水之恩,也是要涌泉相报的。”
胡凌云赶紧道:“好了好了,记得啦!”
他敷衍几句,本以为母亲和二妹不过就是讲几句客气话。
没想到趁他不在的功夫,三个女人居然去东郊的老道观里,求道士给弄了个长生禄位,供奉在自家神龛里。
一缕青烟飘过眼前,胡凌云面对虔诚跪在牌位下的三个女人,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头晕目眩。
他欲言又止:“倒,倒也不至于的。”
春杏瞪他:“哥哥好生忘恩负义。”
林娘子口中念念有词:“青天兰世子大老爷,莫怪吾家孽子!”
胡凌云哪还敢再多说,被小妹一双手拉到旁边,一起磕了头。
跪拜完了,林娘子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心情愈加轻快了。又吩咐每日早起要来叩拜,初一十五都要进香。
小妹乖巧点头,跟着婆子进屋休息了。
兄妹两还留在原地,春杏见哥哥依旧不大赞同,劝说他道:“你说的对,这对兰世子来说,或许就是举手之劳。可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也没机会报答他。不这么做,阿娘心里怎么能安呢。”
胡凌云沉默片刻,也算认可了妹妹的说法:“好吧。”
两人正说着的,里面照看小妹的李妈妈忽然道:“娘子,您进来看看,小妹肚子又痛了。”
几人匆匆赶进去,发现小妹同前几次一样,紧皱着眉在忍痛,脸色苍白。
胡凌云着急道:“小妹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
林娘子道:“这毛病有月余了。疼了片刻,便好。好了,隔几日,又疼。寻了几个大夫,都看不明白。前几日又找了个神医,说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建议我们去临安城里找个大医馆的大夫瞧瞧。安个心。”
胡凌云思索道:“明日,我和春杏就带她去城里。”
第3章 再遇
春杏在一旁听着,将剩下的两包药翻出来:“我先去熬药,这药能缓一缓。”
小妹看见胡凌云面色焦虑,用纤细的嗓音安慰哥哥:“没事的,就疼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怪我,给大家添麻烦,也没尽到照顾小妹的责任,”胡凌云自责难耐,吸了吸鼻子,夺过药包出去了:“我去熬药吧,你们先歇歇。”
第二天大早,胡凌云起来时,春杏已经都收拾好,坐在小院里和小妹玩儿翻花绳了。
胡凌云不情不愿地朝着兰世子的牌位拜了拜,嘴里含着个馒头,同林娘子道别。
估摸着到京城也要中午了。小妹骑在骡子上,抱着骡子耳朵玩儿。小孩子总是玩心大,走了一段枯燥的路,便缠着春杏给她讲京城的故事。
“我也没去过几回,”胡春杏牵着骡子道:“只记得城里东西,样样贵得要命。”
胡凌云微笑跟在两个妹妹身后,肩上横七竖八挂着三个人的包裹。家中只有一头骡子,比他金贵。
怕它压坏了,出门在外,都是他来背重物。
“对了,前段时间我听隔壁的柱子哥说,官家杀掉了一个谋反的大官。”春杏总算想出一件大事,又怕小妹听不懂,解释道:“谋反,就是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
小妹又害怕又好奇:“那他是一个坏人呀?”
“应该是吧,”春杏也不太懂:“哥哥知道吗?”
胡凌云摇摇头,很严肃地说:“邱将军不是坏人。但是你们不要在谈论他了,被别人听到不好。”
两个妹妹似懂非懂的点头。胡凌云便挑了些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说,譬如京中的娘子们穿什么衣裙,贵妇们如何说话,行礼。他先前为了贴补家用,经常支摊子在城中给人算x命,很快便将妹妹们的注意吸引过去了。
等紧赶慢赶到了和济医馆,人家都快打烊了。
大夫见三个年轻人都是乡里人,怪可怜的,对正在放门板的小医侍道:“且等下吧。”
胡凌云和春杏千恩万谢,将小妹的情况与大夫说了。
大夫越听,神色越复杂。他号脉后,又认真询问患处,查看舌苔、眼底和脸色,最后很谨慎地说:“先开一味药,你们给小娘子服下,明日再来,在下才能确诊。”
“今晚走不了了,”胡凌云摸着荷包里的铜钱:“找家客栈住两日。”
小妹眨眨眼,很快将方才的紧张忘却。她还没住过京城的客栈,心中有些期待。
胡凌云自然也看出来了。他找了内城的一家客栈,环境清雅。又多付银钱,给两个妹妹选了朝阳的宽敞客房,自己去住了便宜的偏间。
春杏向客栈的掌柜借了药炉,胡凌云拿着扇子扇火。
春杏看煮得差不多了:“这药看着挺苦的,一会儿我去门口买点果子,给小妹就着吃。”
正是吃夜宵的时候,门前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春杏在一家点心铺门口排队,看着这些闲逛的富贵闲人,意气风发的郎君和娘子,心里隐隐生出一点羡慕。
他们年轻健壮,生在纸醉金迷的京城,大约是没有什么烦恼的吧。
轮到春杏了,这些五彩斑斓的漂亮果子,远比她预料的贵,她只舍得买一个。
卖货的娘子不高兴了,嘟囔道:“还赚不回油纸钱。”
春杏自知理亏,接过果子,低着头要走。
她身侧是个穿着富贵的中年妇人,身后带着两个小丫鬟。丫鬟们穿着同样制式颜色的翠绿色罗裙,一模一样的双环髻,看上去好像一对双生子。